第二十一章
站在伊迪斯城的南門城樓上,奧托維亞諾手扶條石極目遠眺,天空中依然是密佈着蒼茫一色的陰雲,淅瀝的細雨依然或緊或慢地飄着,川流不息的末林澉河象一條銀色的腰帶,纏繞在廣袤富饒的亞盧斯大平原腰間。薄薄的霧靄,猶如絹紗般將大地輕柔地籠罩起來,一陣寒風刮過,它無情地撕開渾然一體的霧幛,遠處的農舍、樹木、渠塘、田地……都從朦朧中顯現出現,又被漸漸合攏的白霧淹沒進去。
廣袤富足的南方啊……
奧托維亞諾喟然長嘆,為了這片土地,千百年來無數的族人拋頭顱灑熱血,和南方人進行了幾乎是無休止的戰爭,結果卻次次都是無功而返,這一次更是連他英明神武的父皇都駕殯於斯。就在進城前,隨軍首席祭司臉色灰黯小心翼翼地稟告他一個不幸的消息,“王的追隨者”、第七軍團統帥古赤拳爾,已經傷重不治……他緊緊地咬着牙,對於攻克伊迪斯城,他並不感到有多麼值得高興,而古赤拳爾意外的死亡,更使他憂慮惆悵。這令他在已經初見端倪的帝國權力鬥爭中處於絕對不利的地位。自己的兄長納庫親王,既是大殿下又是攝政親王,他的母親就是父皇的第一皇妃——現在該稱呼她為太后了……還有那幫手握軍政大權勢力熏灼的后族,在他們的威逼壓迫下,很難說一向和自己關係不錯的元老院屆時會站在哪一邊。那個整天沉醉於歡歌夜宴的四弟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迎娶大祭司醜陋的女兒一事,就足以窺見他的長遠用心,何況他母親還是蠻族內最大部族長老的姐姐……
種種煩心事在奧托維亞諾心頭翻來滾去,再理不出個頭緒。凜冽的寒風夾雜着細雨拂過,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這才知道罩在鐵甲上的棉袍已經被雨水和霧氣浸了個透濕。他長長地吁了口氣,似乎要把心中的煩懣全部吐出,轉過身來,沒言聲打量着肅然站在不遠處的幾員南征軍大將。在他們的身後,就是濃煙四起哭喊連天的伊迪斯。
“怎麼樣了?”他是莊重嚴肅性格深沉的人,面前站着的軍人雖然盡都是刀槍中摸爬滾打血戰死拼熬出來的將軍,看見他那深邃得幾乎看不見底的眼神還是心底里微微發怵。即便如此,幾個將軍依然是一臉紅光,眼睛中透着按捺不住的喜悅和興奮。
“殿下,現在伊迪斯城的四門都已經落入我們的手中了,除了伊迪斯大公府邸還有抵抗外,別的地方的伊迪斯人都已經放棄了。你聽,現在到處都是我們的勇士們在歡呼。”那名將軍抬頭看看天色,斷言道,“至遲不過天黑,您就可以在伊迪斯大公府慶祝勝利。”
奧托維亞諾不置可否地聽着。圍攻大公府的是他統領的近衛第一軍團,全部是精挑細選的驕兵悍將,蠻族軍中名副其實的虎狼之師,從下午打到現在竟然沒有絲毫的進展,不問可知是遇見了真正的對手。他擺擺手,示意捧着一件乾燥棉袍的侍衛退下,開口說道:“我們去看看,這個大公府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幾千人圍着打,居然到現在還沒有攻克。”
春雨愈下愈大,奧托維亞諾與他的將領們一行,在衛兵的護衛下,騎馬行進在伊迪斯街頭,只有在這裏,才能真正感受到戰爭的殘酷。街道上時時可以看見被剁成幾段鮮血淋漓的屍首,雨水混雜着血水肆無忌憚地流淌着,兩旁精美的建築物中冒着濃濃黑煙,艷麗的火舌一伸一縮,四處貪婪地甜噬着,每一寸木頭都是它們的目標。一臉興奮的蠻族士兵們喜滋滋地從這家竄到那戶,手裏提的肩上背的全是鼓鼓囊囊的包裹,時不時有女人高聲的尖叫哭嚎從街旁的房屋中傳來;一串串被長長的繩索縛住雙手的俘虜一臉喪氣木然不語地走過,等待他們的命運是被賣做奴隸,某些膽大的奴隸商人甚至在這裏就和士兵們談妥了生意。軍官們對此早已是司空見慣,惡戰一場下來,搶劫和屠戮是戰士們應有的權利,這種權利是偉大的鷹神賦予每一個英勇的蠻族士兵的。
北方大陸著名的糧倉、貿易之都、富庶的名城——伊迪斯,沉浸在深重的災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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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府邸這時已經是一片火海。從佛雷德里打開南面的城門,這數千蠻族精銳就直撲這裏,分成三撥圍着大公府輪番攻打。就在奧托維亞諾走下城樓的那一刻,用厚厚鐵皮包裹着的沉重的府邸大門終於被撞開,隨着指揮官的一聲呼嘯,無數的蠻族士兵或吶喊或長嘯,揮舞着手中一色的雪亮彎刀,如同被炸了窩的黃蜂一般黑壓壓地直湧進來,大門後幾十名伊迪斯戰士頓時作了刀下之鬼。
蜂擁進的蠻族士兵顯然是訓練有素,乍一入內及分做幾股,鐵流樣的人潮滾滾涌動,伊迪斯人失去了堅固的高牆做掩護,哪裏是這些常年廝殺的精壯戰士的對手,轉眼就倒下一片,風捲殘雲般退了下去。一個手握長劍的蠻族將領站在大門入口處,大聲叫喊:“生俘伊迪斯大公者晉三級,賞金幣三萬,奴隸三十個。抓住那個白袍魔法師的晉三級,賞金幣兩萬,奴隸二十個。”
這時府邸內已經是號令不通人自為戰,梨砂緊緊護着萊克斯,和十幾個戰士傭兵在人叢中拚死地來回衝殺,希冀找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從大門殺到正殿,再由正殿殺到花園,走一處刀叢劍林,換一處還是銀光閃閃的彎刀,似乎到處都是殺之不盡的蠻族士兵。梨砂臉上身上全是赤淋淋的血水,也說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旁人的血,扎束成辮的頭髮早就披散開,頭頂上也被削了一記,露出巴掌大一塊白白的頭皮。她抿着嘴一聲不吭,黑亮的眼睛中閃爍着咄咄的光芒,手中齊人高的目速爾矛神出鬼沒地霍伸霍縮,一個又一個的蠻族就在這伸縮之間俯仰倒地。她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時不時也有三五成群的人加入他們。一直到殺到皇家花園中的小山丘附近,才總算是擺脫了蠻族人的糾纏。
這裏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大公挖池塘時堆砌的泥沙碎石而成的小山丘,除了用青石鋪就的小徑和沒膝的綠草,連棵樹也沒有。梨砂他們十幾個人衝到這裏,個個都是手疲筋軟,手拄刀槍站在那裏,半彎着腰只是呼呼喘息。梨砂正要問萊克斯有事沒事,一轉眼間,暮色朦朧中又有一隊十餘人斜刺里殺到,她的手一緊就要提槍上前,那隊人領頭的已經喊到:“是梨砂和萊克斯么?”
來的人是科爾斯和他的十餘個侍衛,那兩個達坦戰士緊隨在他身邊,都累得盔歪甲斜。看得出,他們也是在亂軍中胡亂衝殺,逐漸逃到這個角落。沒等靠前,科爾斯就大聲問道:“梨砂么?你沒事吧,萊克斯也沒有事吧?”
“我沒事,只是負了幾處輕傷,不礙事,萊克斯他也沒事……”說著話梨砂的目光一轉,昏昏暮色中,只看見萊克斯臉色蠟黃,那件潔白的魔法長袍上點點斑斑儘是血跡,左手提着一把寒光四射的蠻族彎刀,對着自己搖頭苦笑。他的右手竟然不知在什麼時候被齊肩砍掉,破碎的衣服殘片在肩頭處耷拉着,半邊身子血淋淋的煞是耀眼。
萊克斯輕輕地掙脫梨砂和科爾斯的攙扶,苦笑着說道:“已經不礙事了,……”一頭說,一頭把彎刀插在地上,只是憑空畫了個聖匙圖形,也沒念頌什麼聖文,一團聖潔的白光就籠罩住一個傷兵,然後移到另外的人身上……最後罩住了梨砂。梨砂能明顯地察覺到這團聖光中已經沒有了往昔那種洋洋沛沛的活力,它甚至不能把寒意和酸楚從梨砂身體中驅逐出去,只能使她的心中感覺到祥和寧靜。梨砂突然覺得心中一陣無以言狀的凄楚悲酸,她從來沒見過萊克斯象現在這樣圖陣施展聖療術,而且聖療術的力量竟然疲弱到這樣的地步。她啞着聲音黯然說道:“我沒事的,你不用給我療傷……你還是好好休息休息……”說著話,大顆的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出來。“都是我不好,萊克斯,拖累了你……為什麼那晚上沒有聽你的話,要是我們離開了……”
萊克斯雙眉緊蹙,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梨砂的話,只是閉目喘息了一陣,等臉色平復了一些,這才轉頭平靜地對科爾斯道:“古德奧森哩?……現在這個樣子,你有什麼打算?”科爾斯抹了一把臉,甩掉手上的雨水,無奈地說道:“……叫大家都休息休息,等天一黑,我們就往外沖,或許還有指望,……”他看看四周骨酥筋軟的二三十人,一個個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心中一陣翻騰,連忙垂下了頭。現在任誰也是打不動了。“古德奧森,他已經戰死了……”
萊克斯仰着頭看着灰濛濛的天空,半晌方才幽幽地說道:“古德奧森,他也是個好人啊……也死了,都死了……”望着茫茫夜幕中四周一片漸漸向這邊靠過來的火把,他猛然站起來,一把拔起地上的彎刀,大聲說道:“各位好兄弟好夥伴,我是傭兵萊克斯.道爾,教會的前祭司,光明法師。今天,我將在這裏兌現我在傭兵大神前的誓言:只要我收了你的錢,那麼除非我死了,或者你死了,不論發生任何事情,我都將兌現我對你的諾言。我以傭兵之神卡都拉之名起誓!”所有的人都爬起來,梨砂,科爾斯,兩個達坦戰士科爾斯的侍衛,傭兵,戰士和一個提着長劍的平民,在凄風寒雨中挺直他們的身體,跟隨着萊克斯那低沉渾厚的聲音,大聲地念頌着:
“只要我收了你的錢,那麼除非我死了,或者你死了,不論發生任何事情,我都將兌現我對你的諾言。我以傭兵之神卡都拉之名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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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蠻族士兵把小小的山包密密地圍住,熊熊燃燒的火把將這塊地照亮得猶如白晝一般,奧托維亞諾就站在幾十步外,兩眼眨也不眨地凝着攪殺作一團的戰場。兩三百號人就在小山丘上吆喝吶喊廝殺在一起,刀槍相併急速撞擊的聲音噼里啪啦地響成一片,時不時有人長聲凄厲慘叫,使得他心裏一陣發噤。這二三十個伊迪斯人當真是兇悍,個個身帶幾處輕傷重創,渾身是血卻無一人畏懼退縮,只咬着牙只顧砍殺,有的被砍翻在地還拿着刀擎着劍望人腿上亂砍,有的被幾把彎刀一齊硬生生剁進肉里,還大聲嘶喊掙扎着把手裏的兵器送進對手的心窩。一兩百名吃飽喝足養夠精神的蠻族士兵急切間也拿這群不要命的人毫無辦法。
慘烈的戰鬥使奧托維亞諾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幾步,看得更加真切。和白袍法師緊緊靠在一起的騎士——那個新任伊迪斯大公科爾斯,混戰中腳步一個踉蹌,旋及就被一把彎刀狠狠地砍在右腿上,大喊一聲跪倒在地,兩三個戰士怒吼着撇開對手拚死來救,只走了一兩步就倒在亂刀下。“萊——克斯!”再也不能站起的科爾斯大聲喊叫着同伴的名字,肩頭被連甲帶肉削去一大塊。那個斷了右臂的白袍法師回手就是一刀,寒光閃閃中,科爾斯的頭顱被一腔熱血激得高高躍起……
梨砂已經是殺得血葫蘆般遍身淋淋漓漓,那件神聖騎士皮甲也早已被砍得七零八落,兀自在人叢中左衝右突。再沒有人敢靠近這個宛如餓獅般的女槍兵,一個又一個自忖勇敢蠻橫的蠻族士兵就倒在她的面前,那柄目速爾矛就象一條噝噝吐信的毒蛇,輕盈而準確地帶走一條條生命。“日”一支箭撲面而來,梨砂立起長矛輕輕地將它磕飛,又一支箭悄無聲息對着她的後背流星般直射過來,已經是筋疲力盡的梨砂再也沒有力氣騰挪躲閃,“篤”,那隻長箭鋒利的箭頭從她的胸口直透出來,女槍兵悶哼一聲,向前踉蹌幾步,終於還是滾翻在地。
“梨砂——”萊克斯大聲嘶吼着,就那麼一分神,一個蠻族士兵敏捷地敲掉他手裏的彎刀,四五把刀同時架在他的脖子上。
一道五彩的光環瞬間籠罩住萊克斯和他周圍的蠻族士兵,頻頻閃耀的各色光華宛如夏日雨後的彩虹,空中隱隱傳來天籟般的聖歌,在這一刻,彷彿瓢潑的大雨和凜冽的寒風也停止了,耀眼的光芒和飄渺的音樂使每個人都神情恍惚,痴醉迷離……當五彩光華散去,萊克斯和團團圍住他的蠻族戰士,都倒下了……
奧托維亞諾站在萊克斯的面前,從投降的伊迪斯人口中,他已經知道這個黑髮男人的身份,事實上,在幾次戰鬥中,萊克斯的表現已經贏得了他的敵人的尊重。奧托維亞諾並不認為這個人會背叛自己的信仰,他只是想看看這個既是傳說中的光明法師又是一名普通傭兵的男人,如果可能,他希望這個有着預知能力的人能夠給自己一些指點。不過他對此並不奢望。
潔白的法師袍上滿是殷紅的鮮血,萊克斯安靜地躺在泥濘中,平靜安詳得就象睡去了一樣,大雨洗去了他臉上的血跡,在他清癯的長臉上,浮現着一絲淺淺的笑容,似乎在滿意地訴說著什麼……
定定地矗立了半晌,奧托維亞諾對身邊的人說道:“厚葬,這裏的人,全部厚葬,”他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又似乎有些惆悵猶豫,良久才又說道,“……在這裏立塊石碑,刻上‘伊迪斯勇士’……”他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主意,“算了,就把他們埋在這裏吧……”
“殿下,那個女槍兵,還有一口氣。”
“救活她,……讓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