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3)
其實,保根到鶴塘鎮上小學五年級的第一天,就注意到這個美麗的女孩了。劉金華的美麗不是一般的美麗,當時只有十歲的保根,實在無法用有限的知識來形容她的美麗。只是覺得夏夜的星星沒有她眼睛的明亮,黑色的絲綢比不上她頭髮的光澤,去殼的雞蛋缺少她臉蛋的紅潤,玉米的顆粒不如她牙齒的潔白,春天的柳枝沒有她腰肢的柔韌,屋后竹林小鳥的鳴叫不及她聲音的清脆甜美。如果保根當時讀過戴望舒的《雨巷》,一定會懷疑那個撐着油紙傘像丁香般飄過小巷的女孩,就是比照着劉金華寫的。
當時的劉金華是個文靜的小姑娘,雖然與保根同歲,卻比保根高半個頭。她學習認真,成績上乘,平時話不多,但嗓音很甜美,保根很願聽她的講話。她甜美的嗓音,使人感到與家人交談般親切。給保根印象最深的是,下雨天保根到校時因為走的是土路,褲腿上常常濺滿了泥漿,很多鎮上的孩子都笑話他,但劉金華從來沒笑話過他。當同學們笑他像個泥猴時,劉金華總是向他投來同情的眼光。而開始了解劉金華身世是初二下半學期。保根在初二上半學期被發展為共青團員,到了下半學期,學校準備再發展一批共青團員,已是學校團支部副書記的保根提議發展初一已打了入團報告的劉金華,當即遭到擔任學校團支部書記的一名年輕女教師的堅決反對,理由是劉金華的家庭出身是地主。但在張保根的力爭下,劉金華作為“可教育好的子女”,在超過半數共青團員同意下終於發展了劉金華為團員。為此,這名女教師和一些團員對張保根有些看法。而更多的人則津津樂道地傳說張保根與劉金華在談戀愛。儘管沒有人發現他們兩人傳過紙條,或單獨約過會,因為他們平時幾乎不說話。但說他們談戀愛好像也不是空穴來風,大體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說,有一天放學時,突然下起了大雨,劉金華看到張保根沒帶傘,主動把家裏送來的傘借給了張保根。有人就傳說張保根故意不帶傘,然後趁着還傘之機到劉金華家約會,甚至還有鼻子有眼地說張保根在劉金華家裏待了多長時間,劉金華送張保根出家門時還表現出依依不捨的樣子。其實第二天張保根還傘的時候就在教室里,只不過沒有大聲嚷嚷,就是輕輕地將傘放在劉金華課桌的邊上,然後向劉金華點了一下頭。第二個版本說,劉金華到鄉下外婆家和張保根一路同行。當然這個版本也是杜撰的,因為張保根的家在東風大隊的西北,劉金華外婆家的東風大隊的東北,從鶴塘鎮往北要各自走兩條相隔一公里多的鄉路。後來這個版本傳到了張保根耳中,真使保根有些想入非非,他有時躺在被窩裏設想出與劉金華單獨會面的多個場景,其中不少就是在回家的鄉路上,遺憾的是,這樣的會面一次沒碰到過。細細想來,倒是有一次單獨見面的機會,那是初三上學期學校派出幾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到鄰鎮一個省重點中學交流,張保根和劉金華也正好是被派學生,臨離開學校時,有幾個調皮的男生朝張保根擠眉弄眼,張保根自然知道他們的意思,他也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與劉金華說幾句話。遺憾的是,這次外出交流由於老師在場,交流時間安排緊,難得有幾個空隙可以說句話,又因為張保根的緊張,反而一句話都沒說成。張保根一直為自己的笨嘴拙舌後悔莫及。因為,當時去的都是正派的優秀學生,所以那次外出交流,並沒有傳出張保根和劉金華會面的第三個版本。
保根掃完凹形缺口,保林就在後面用吊起的井水用手潑到地處,地上就又乾淨又沒塵土了。保林邊潑水邊對保根說:“這個劉金華長得真好看,以後做我的嫂子還差不多。”保根拿掃把要打保林的屁股,壓低聲音說:“你小毛孩子瞎說什麼,你再瞎說,我揍死你。”保林放下水桶逃到一邊說:“我不說了還不行嗎?”保根這才放過保林,然後又打掃房屋的南面和西面。
母親叫兄弟倆吃晚飯。走進灶間,桌上已放着幾個菜,有一個炒青菜,一個炒雞蛋,一個蔥炒螺螄,還有一個醬黃瓜。保林看到桌上的菜,就大叫起來,今天的菜真好!母親盛飯,保根和金華搶着端飯,手碰到了一起,保根的手趕緊縮了回來,兩人都有點臉紅,金華倒顯得大方些,輕聲說,我來吧。看到保林坐到北面的椅子上,母親說,你和我坐長凳。保林撅起嘴說,不是還有一把椅子嗎,為什麼要我讓。保根趕緊對金華說,你坐南面這把椅子吧。金華估計南面這把椅子是保根平時坐的,就說,我坐這長凳挺好的,我在家也坐長凳的。母親橫了保林一眼說,你真不懂事。保林坐在椅子上沒起來。
吃飯時,母親對金華說,我們鄉下實在沒什麼可吃的,你不要嫌棄。金華估計他們平時吃得很簡單,就說這已經很好了,你們不要太麻煩了,我在家時吃得也簡單,以後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保根只是悶頭吃飯,保林邊嘬螺螄邊說:真鮮!平時媽讓哥去摸螺螄,哥總是不太樂意,今天媽沒說,他倒自己去摸了。保根有些尷尬地說,你吃你的,胡說什麼。保林對哥做了個鬼臉然後對金華說,以後我叫你什麼?母親趕緊說,就叫金華姐吧。保林說,那乾脆叫姐好了。金華說,隨你便吧。保根說,你還是叫金華姐吧。保林說,為什麼?我偏叫姐。
金華問,明天幹什麼活?保根說,年輕人都是割稻子,你如果吃不消,先去干點輕活,就跟我媽摘棉花。金華說,我下鄉是接受鍛煉的,就去割稻子吧。
晚飯後,保根就去屋西北面的水橋邊磨鐮刀,家裏只有三把鐮刀,平時他只磨兩把,上下午各用一把,明天金華也要去割稻子,他就把三把全磨了,他打算兩把給金華,一把留給自己,到了下午自己再磨一下。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今天,保根磨得格外認真。其實平時保根磨刀不是很盡心的,因為他畢竟年輕,鐮刀就是稍鈍一些也不要緊,他有的是力氣。明天就不一樣了,金華初次干這樣重的農活,鐮刀不磨快,肯定不行。所以,保根先在粗磨刀石上磨好,又在細磨刀磚上磨快,用右手大拇指在刀刃上輕輕一摩,發出“哧”的一聲,確實感到很鋒利了,才收了鐮刀。又決定將那把柄較粗糙的鐮刀留給自己,將把柄光滑的兩把鐮刀給金華。不知為什麼,在做這一切時,保根的心裏非常痛快。
做完這一切,保根照例在南間住房裏取下二胡拉上一回。保根的二胡雖然是自學的,但他與拉二胡的普通農村人不同,他們除了會給本地的錫劇滬劇拉配曲外,很少會拉歌曲。保根卻不同,他似乎對給拉戲劇配曲不太感興趣,對拉歌曲卻很在行,因為他上初一后就會識簡譜了,只要一曲新歌出來,沒兩天保根就會拉了,這惹得一些本地的老二胡手很羨慕。保根不但會拉歌曲,而且會拉一些二胡獨奏曲,如《梅花三弄》、《賽馬》、《喜送公糧》、《江河水》等,這些二胡獨奏曲都沒有現成的曲譜,大多是保根聽收音機聽會的。而那曲《江河水》是保根聽了公社廣播站播放唱片后,到廣播站纏着播音員用留聲機一遍遍重放后,自己用簡譜記錄下來的。今天晚上他拉的《賽馬》,雖然那段跳弓和撥弦還是掌握不大好,但他感到拉得特別流暢。連保林也聽得出來,他對保根說,哥,你今天拉得特別好,是不是看到金華來了你高興的。
保根收起二胡說,你又胡說什麼。
誰胡說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保根舉起手假裝要打他,保林才對他盼了個鬼臉停了嘴。
第二天清晨,金華是被屋后竹林里的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喚醒的,睜眼一看,西窗已透出亮光,再一看,保根母親早起床了,已在灶間忙早飯了。本來昨晚金華和彩娥嫂說了一會兒話就睡了,金華提醒自己早點睡着明天不能起晚了,可因為換了一張陌生的床一開始怎麼也睡不着,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老是在做夢,一會兒好像在學校操場上跑步,總是跑不快,被人拉下一大截,一會兒又像在地里幹活,怎麼也使不上勁來,很多人在笑話她。金華趕緊起床,到灶間洗漱時,不好意思地對彩娥嫂說,我起晚了。彩娥嫂說,不晚,你們城鎮人這時候還在睡覺呢,叫你到鄉下來吃苦了。說完,端出早飯,稀飯,蒸芋頭,醬黃瓜,還有兩個煎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