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你我(五)
2012年9月
江雲煙
張開眼睛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了房間,她發現自己躺在溫軟的床上。
從來不知道,擁有一棟四面都有陽光的公寓,是這麼地幸福。
可這些幸福真的屬於她嗎?
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失落地摸了摸手邊,床的另一邊依舊冰冷地空着。
牆上的時鐘恰巧剛過六點。
昨晚,他睡在哪兒?
格外冷清的公寓,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絲粥的清香,她順着那股香味赤着腳站在廚房前,灶台上的小鍋里冒着騰騰的熱氣,厚實的木頭菜板上放着切好的生薑片……
“生病的人,不好好躺着,非要到處亂跑,真是不讓人省心!”
詫異地看着陽光中回過頭的人的笑臉,她恍惚地一怔,時光彷彿回到了曾經的日子。
“雲煙,快去沙發上坐着,一會兒粥好了我給你端過去!”
嬌美的聲音,關切的眼神,輕輕一甩高束的馬尾辮,段琳雅滿臉笑容地望着她。
“小雅,你怎麼會在這兒?!”
仍然沒有回過神,慢半拍地愣在原地。
“怎麼這樣看着我,沒見過嗎?”她揚了揚嘴角。
見她沒動,乾脆放下鍋鏟,自己動手,把她從廚房推到沙發上。
“還不都是你這個人!”站在沙發前叉起腰一頓數落:“生病了還硬要逞強,總有一天,你怎麼死的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她發懵地坐在沙發上,一晃眼,好像回到上大學的時候,段琳雅因為感冒而病倒,她就在宿舍里支起一個小電爐,對着一本借來的菜譜,笨手笨腳地給她煮粥……
看見段琳雅出乎意料地出現,她的小心臟莫名湧起一絲欣喜,隨即更深更深地沉了下去。
段琳雅唇邊浮起一個瞭然而無奈的笑:“羅伊最近這段時間應該會很忙!”
“哦,這樣啊……”碰到瓷碗邊上的手指猛地一縮,好燙!
睫毛微微垂下,滿眼的陽光一點一點變暗,連天空都是灰色的……
段琳雅似乎還在說什麼,她卻發著呆,失神地看着天空。
還記得那時自己說過,要成為倫敦最棒的設計師,堂堂正正地走到他身邊……
這一走就走了四年。
可是分明已經在他身邊,一切卻是那麼虛幻和不真實。
時光匆匆溜走,從不為誰停留……
他們之間所剩下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
“所以,你竟敢連問都不問,直接做主把他客廳這些家當換了?!”
直到段琳雅一巴掌拍在她肩上,猛地一痛。
“嗯,怎麼了?”她驚悚地回過神。
“怎麼了?”段琳雅嘆了口氣,一臉落寞:“幾年前我給他買了一對卡通靠枕,他發了一頓火,看都不看,第二天直接扔給了樓下的流浪漢……”
“哦?”她看着段琳雅。
“你不知道?”段琳雅不信任地撇嘴:“他不喜歡別人碰他屋裏的東西,也不喜歡不熟悉的人留宿,以前那些和他過夜的女人,總是在完事以後,大半夜地就被趕出去……”
“以前,那些和他過夜的女人?”她屏息。
“嗯,奇怪嗎?”段琳雅吸了吸鼻子:“自從你走了,他車禍出院以後,抽煙,喝酒,去派對,出風頭,身邊總圍滿了各式各樣的女人!”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心臟驟然縮緊,半響,她才艱澀地問。
“他是個西方人嘛,這樣子才正常吧!”段琳雅聳了聳肩。
“其實我覺得,遇見和你有關的事,他才會不正常!”
“什麼意思?”
“唉,你不明白嗎?你跟我來吧!”
江雲煙神情恍惚地跟着段琳雅走進了書房。
心裏忽然生出說不出的滋味。
那些和他過夜的女人……
在倫敦這樣的地方,太平常了不是嗎?
可是,自己竟會介意!
不是已經決定了嗎?這個案子結束就離開……
她們踩着螺旋樓梯,打開了一扇沉重的黑色的木門,來到了複式公寓的樓上。
這是她搬進來以後第一次上樓。
樓上一覽無餘的一百多平米,擺的居然全是各種各樣的書!
記得快畢業之前,他們說好了一起來倫敦,一起打下一片天,一起佈置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家。那時她隨口說,家可以很小,也可以很窮,但一定要有一個超大的書房,放假了他們就躲進書房裏,趴在軟軟的地毯上,曬着太陽一整天泡在裏面……
她仰着頭,像在迷宮裏穿梭似的,一個一個書架看過去。
政治,軍事,金融,電子,藝術,小說……
書房的主人顯然對這個書房下過一番功夫,不僅涉獵極廣,而且每一類書都分好了類,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上。
彷彿列隊整齊的士兵,在空虛的日子裏,等待着誰的檢閱……
她的腳步在一排古色古香的書架旁停住。
那一整排書架上,竟然擺的全是中文書,有詩詞歌賦,有古典名著,有經典漫畫,也有小說故事。她隨手翻開一本,書的某一頁閃過一個久違的鉛筆畫。
她的手微微輕顫,急忙而不確定地回去尋找一閃而過的那一頁。
段琳雅卻已經在一旁遞過另一本:“你在找這個嗎?”
輕輕移過眼光——
那是,一隻憨態可掬的大熊貓和一隻又酷又帥的約翰牛。
鉛筆畫下面寫着——
羅伊和雲煙收藏於2010年10月9日。
隨手拿起別的書,竟然,每一本都有。
同樣的字跡。
不同的時間。
跨越了他們失散的四年。
以為那些煙消雲散的記憶,原來從未被遺忘。
“來了倫敦以後,他就一直不停地買書,我就開玩笑說,你白天黑夜地泡在辦公室里,買了書又不看,他就黑着臉好幾天都不理我!”
段琳雅嘻嘻笑了起來。
“終於,被我發現了他的秘密!那天晚上,我穿了件超性感的睡衣,特意等在他床上!”
“小雅?”她驚呼,她永遠都有本事讓她驚奇。
“你大概能想到他在床上看到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吧!‘既然那些女人都可以,為什麼我不行?’我對着他大哭大鬧,他一言不發地把我拉進書房,鎖上門早上才打開!”
“他既然不肯理我,哭又有什麼用?於是那晚,我乾脆不哭了,又睡不着,只好無聊地上樓找了些書來讀,就發現了這些……真不明白,難不成我不如那些女人?”
“小雅……”她合上手裏的書,強忍住心頭的酸楚,輕聲喊。
“他那樣,是因為把你當成了他最重要的朋友!”
段琳雅微微一怔,咯咯地一陣嬌笑,眼中閃動着明媚動人的光彩。
“雲煙,怎麼樣,你還是輸給我了吧,愛人也許會變,但朋友卻永遠不會變!”
江雲煙黯然垂了垂睫毛,擋住眼中的淚光,靜靜看她。
段琳雅的笑容像水霧裏的曇花,怒放之後,越來越淡薄。
“雲煙,你敢不好好對他的話,我饒不了你!”
“他怎麼了……?”江雲煙猛然一驚。
段琳雅冷笑一聲,把一張卡片塞進她手裏。
“你自己去看看吧!”
半個小時之後,江雲煙站在一家氣派十足的私人診所的台階前。
她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剛要衝進去,生生撞在一個堅實的胸膛上。
“羅伊,你怎麼了……?”
她連忙抬起頭,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人。
來人卻冷冰冰地把她推開。
“小貓咪,你還知道來看他?”
她這才看清眼前人。
貓頭鷹一樣的眼睛,微翹的嘴角,那個無論什麼時候臉上都掛着笑意的花花公子!
“湯姆,怎麼是你?!”
她失神地看着他。
他嘴角雖然如常般帶着弧度,看向她的眼神滿滿的是疏離的敵意。
“我不來,哪有人幫他收拾爛攤子?”
他說著,一甩手,把一件染着鮮血的藍襯衫扔給了她。
她被動地接過,斑斑點點的血跡,那麼刺眼,彷彿暗夜裏盛開的罌粟花!
“這是……他的襯衫?”她依稀記得在他衣櫃裏見過。
“原來你認得!”
湯姆像在看一個侵入地球的外星人。
“開會的時候,就那樣,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她的眼神倏地失去了焦距,瘦弱的身體晃了晃,一雙小手緊抓着襯衫的小手抖個不停。
“把他送來這裏,醫生說是急性肺炎,需要好好靜養……”
她的眼光越來越暗,像一湖沒有波瀾的死水。
越過湯姆就要走進診所。
“你現在進去已經晚了!他走了!”聲音不大的話一字一字敲在心頭。
把下唇咬到出血,驀然抬頭去看湯姆。
湯姆沉毫不掩飾眼裏的不屑:“畢業之前,我就告訴過他,分手是他和你之間最好的選擇!他不肯聽我勸,結果呢?現在出了這麼多事,又是為了你!”
他居高臨下地瞟了瞟江雲煙。
“四年了,好不容易一切才平靜下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打擾他?”
微微一秒的沉默,她仰起頭,眼光穩穩的,不卑不亢。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湯姆似乎被她眼中的氣勢所震懾,盛氣凌人的眼光微微一斂。
“告訴我他在哪兒!”
她走上一個台階,眼光中的氣勢咄咄逼人。
湯姆暗自驚訝地退後一步。
“看來,今非昔比,叫你小貓咪似乎已經不太合適了。”
她一語不發,和他沉默地僵持着,對視中自有一副你不告訴我就休想離開這兒的倨傲。
終於,湯姆眯起眼睛,嘴角扯起一絲笑意。
“進了診所沒有十分鐘,他就不顧我和醫生的阻止離開了,說是今天有個重要的約會!”
嘴角的笑意驟止,收起眼中的不羈,他臉上飄起擔憂。
“他和凱文,約在了冰球場!”
“冰球場?”她失聲喊,隱隱約約想起昨天早上睡夢裏聽見他在接電話。
明天,冰球場,不見不散!
倒下的人,沒有資格再見她!
這兩個男人背着她究竟在幹什麼?!
湯姆還在說什麼,她卻急急地轉身,跑向自己的車,不管是什麼,希望還來得及阻止!
“江雲煙,你確定要去找他?”
背後傳來湯姆的聲音。
“當然!”平靜中無比堅決。
“我勸你最好想清楚,現在的你,是以什麼身份在他身邊!”他在她身後喊。
“要不然,還不如趁早放過他,免得害人害己!”
她急迫的腳步微微一頓,害人害己?
其實她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現在的他和她,算什麼呢?前女友,舊情人,同居夥伴,老闆和員工,還是……
腳下加快步伐,上了自己的車,她一路闖過無數紅燈飛奔向冰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