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麻雞湯
楊淑妃身邊的三等太監,老愛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楊淑妃的名頭說話做事很不客氣,其實想來也是,四十來歲了連個二等內監都沒混上,在內宮說不上話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裝腔作勢,作出一副大爺的姿態。
白斗光拱手讓了“白爺”這個稱謂,“勞崔公公記掛,犬子身子還成,淑妃娘娘賞下來的人蔘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顫顫巍巍地撩袍子朝東南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奴才給淑妃娘娘問安了!”
崔公公樂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頭才把他攙起來,神色不無得色,“白爺您為娘娘操心,娘娘心裏頭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會如實向娘娘稟告。”一陣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單子對菜,對菜看起來簡單,實際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宮人得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再乾淨利落地放籃子裏裝好,一點不能拖泥帶水,菜湯菜葉又不能濺出來。今兒個負責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飯,正蹲茅廁,含釧不願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雙手端菜,邁前一步搶着去核菜。
“熗炒雞絲雞樅一品!”
含釧雙手過頭,恭謹奉上。
“酸湯魚片一品!”
“肥鴨絲炒金瓜一品!”
“魚肚煨火腿一品!”
挨個兒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掃,正好瞧見了端着青白釉瓷盤子的那雙手白得像豆腐一樣,再移到裹着巾帕的頭上,頭髮烏青蓬鬆,巾子下的皮膚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這麼在一瞥之間都能瞧出這宮女兒的不凡。
崔公公喉頭一動,將菜單子合攏,挑眉問白斗光,“新來的宮女兒?”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擋住了崔公公的視線,拱手笑道,“哪兒能啊,我徒兒,來膳房好幾年了,做做粗活。”
一邊說,一邊親手躬身將食盒蓋上,雙手遞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時了,公公您好走。”
含釧看着食盒交接的時候,白爺爺手一抹,一個金燦燦的東西就溜進了崔公公手裏。
崔公公手裏掂量了點兒,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宮各殿提菜的陸陸續續來了又走,膳房漸漸從人聲鼎沸變得沉默下來,白斗光也沒跟含釧交代什麼,盯着含釧看了半晌,一記悶勺又打在了含釧腦門上,打出來的三個包依次排列,組成了一個“山”字。
含釧欲哭無淚。
怪她咯?
下午空閑時,含釧熬了鍋天麻雞湯,天麻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小個兒飽滿,老母雞也沒去內油,熬出來的湯,金燦燦的聞着就很香。含釧拿小勺子嘗了一口,鮮得牙齒都快掉了!
又將私房匣子裏那幾錠可憐巴巴的銀子全都拿了出來,和雞湯一起包在食盒裏,白斗光要歇班出宮時,含釧抱着食盒子遞過去,“大師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雞湯,您給好好補補!”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點,白爺爺也不能撐這麼久,早十年就回家養老了。
日子過了太久,還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釧才想起來白爺爺請這十五日的假為了回家照顧兒子。
含釧想給自己敲一記悶勺!
這狗屎記性!
提起兒子,白斗光長呼一口氣,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臉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釧清清澈澈的眼神,話在嘴裏悶了悶,“我這輩分收你個小丫頭當徒弟,是我吃虧!長樂宮吃慣了我的菜,爺爺我在淑妃那兒也有幾分體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為了小事兒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麼乾脆吧!
是看在白爺爺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爺爺遞過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兒上。
含釧重重點了點頭,“我跟着您好好學做菜!”
白斗光點點頭,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白斗光什麼也不說,含釧卻都懂,宮女兒在膳房是沒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爺,是男人,要麼是御廚世家,要麼是外頭名動天下的大師傅,宮女兒年輕的時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鍋,若是做出名聲了,就能進內宮給娘娘主子們做小廚房的管事,事兒少銀子多,到老了能出宮安養,也算是一個出路。
可,說實在的。
含釧從醒過來到現在十來天,該何去何從,她壓根就沒想過,想了也想不出來。
她只知道,她要離徐慨遠一點,離順嬪遠一點,不要再重蹈覆轍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兒子手裏,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謂的另眼相看。
含釧覺着掖庭和內宮那堵高牆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進去,她就能一輩子離徐慨遠遠的,只要離徐慨遠遠的,後面的一切,什麼張氏、什麼姑蘇城、什麼安哥兒...她都遇不見了。
夢裏頭的事兒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釧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張姑姑借了剪子,給自己刷刷剪了個短劉海。
銅鏡里的那個人,樣子也還是那個樣子,只是這倒短不長的劉海似乎將眼神全都擋住了,人看上去平平無奇,是含釧想要的效果。
在掛爐局當差的阿蟬回來,一眼看見含釧的劉海,嘟囔兩句:“這劉海醜死了!別剪劉海了!像個瓜娃子!”
拿家鄉話品評了一番覆水難收的劉海后,阿嬋意猶未盡地轉了話頭,一邊給含釧遞了個棗兒,一邊小聲倒豆子,“聽說今兒個長樂宮那崔公公問你話了?”
含釧含了顆棗兒在嘴裏,點了點頭。
阿蟬壓低聲音,“那廝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和掖庭的宮女兒攪和,日日愛往浣衣局、針織局跑...聽我師傅說,那廝前些年偷摸和針織房的宮女兒對食,後來那宮女兒死了,他就換着人對食——他總跟別人說能帶着去內宮當差,結果沒一個兌現!”
含釧嘴裏這顆棗兒,跟卡在喉嚨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時辰,耳房外熱鬧鬧的,到處都是喧囂雜音。
阿蟬四下看了看,俯身埋頭和含釧輕聲說道,“前些日子,我聽外膳房的香雲,香雲聽針織局的銀釵、銀釵聽...”
含釧滿頭掉黑線,“長話短說,到底說了啥!”
阿蟬“嘖”了一聲,“說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給浣衣局的宮女送胰子,那宮女不要,還潑了小卓子的臉面。崔公公放了話,一準叫那丫頭親手給他徒弟滿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還得伺候他徒弟睡覺!”
人憋久了,能瘋。瘋起來,要麼傷自個兒,要麼傷別人。
太監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沒有什麼,就越想要什麼。
含釧把棗放了下來,突然想起來什麼,學着阿蟬的樣子,輕聲問道:“是浣衣局哪個宮女呀?”
阿蟬側着頭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兒?還是小冬兒?記不清了。”
含釧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編暖壺,想了想,側身從炕間收拾出一個竹罐子,拿油紙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釧一手拎着暖壺,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