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雅(10)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很久。
大營里點點燈火像夜幕里開遍的鮮花,在他眼前交疊、搖曳、模糊一片。
他越來越焦躁,漸漸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草原上的初夏,本來猶帶涼意,可是他卻覺得空氣悶熱,無法呼吸。體內好像有火焰在炙着,炙得心臟都快要爆裂。
就在他快要無法忍受的時候,一個聲音如清涼的泉水,澆滅了他全部的焦躁。
“夏郎——”
他凝目看去,妻子正向他跑過來,艷黃色的大擺裙像風中怒放的鬱金香。
她一跑過來就抓住他的手,將他往御帳那邊拖,“快走,辰願意幫我們!”
他手臂一帶,將她擁入懷抱,捧起她的臉細看,“你還是我的妻子吧?”
她仰頭,眸中閃爍星星點點的麗輝,“當然,我永遠是你的妻子。”
“真的?”他不敢相信,“他無條件地幫我們?他相信暉兒是他親生的?”
“我們來之前,他就想跟我們聯繫的。可見,他不知道那是他兒子,也打算幫我們。”
他半開玩笑地邪謔笑道,“他有這麼好?該不會是要我把你給他,才肯幫我們吧?”
她沉下臉,媚眼一瞪,“你的胸襟就是不如你哥。快走吧,他在等我們進去一道商議。一會兒進去,你叫他一聲哥,執小輩之禮,聽見沒有?”
他長舒一口氣,看妻子的神色,聽妻子的口氣,他便知道,妻子是站在他這邊的。他才是妻子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已經變成外人了。所以妻子才會這樣叮囑自己。
他緊緊拉住妻子的手一道往帳內走,弔兒郎當地笑着,“叫聲哥、下個跪都不在話下。莫說他本來就是我哥。以前我那幾個高氏兄弟,我心裏不知罵他們多少回,見了他們還不是下跪叫哥。”
他們夫妻走進大帳的時候,蕭辰已經調整好情緒了。
他負手背對他們站在御案之後,一襲明藍色卷龍紋廣袖錦袍,頭戴墨玉通天冠。他的背影被燭光勾勒出高峻挺拔的輪廓,然而也染了說不出的蒼涼孤寂。遠遠看去,就像一座亘古矗立的冰山雪峰,散發著凜然的威嚴與壓力。
高君琰非常震撼,不由感慨:到底是一統九州的帝王,只是站在那裏,就有一種天神般的氣勢與威懾,強烈地壓迫過來。
感到妻子捏了捏他的手,高君琰便以疏勒人的禮節單膝跪下,右手撫胸,滿頭密密麻麻的小辮子瀟洒不羈地甩動,朗聲道,“兄長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蕭辰慢慢地回過身來,他的目光抬起的一剎那,彷彿一道強烈的陽光照在冰峰上。
連舒雅都禁不住一凜。剛才那個深情溫柔的辰,一旦放下感情,就恢復了一貫的冷峻威嚴。這銳利森寒的目光,她無數次在他殺敵時看見過。沒想到此刻會出現。
舒雅傷感地想,辰心中必是恨高君琰的吧……
然而,恨雖然恨,蕭辰還是慢慢收了眼中的寒芒,用平靜的口吻,對跪在下面的高君琰說,“你起來,把地圖拿來朕看看。”
這是直入正題,要與高君琰商議救人之事了,以前的恩怨,他是不願再提了。
高君琰站起身,從懷裏拿出之前帶上的地圖。
他起初想拿給舒雅去遞給蕭辰,舒雅的手都已經伸出,但想了想,他還是自己上前,恭恭敬敬將地圖放在蕭辰的御案上。
這個過程中,蕭辰冷銳的目光一直盯着高君琰。
其實蕭辰心中也是震撼的,只是修鍊到他這個份上,泰山崩於前都可以不變色,所以,他的神情目光都沒有一絲變化。
只是在心底感嘆:看來沁水說的沒錯,高君琰已經完全變了,一點都看不出是一個漢人了。從相貌、到服飾、到舉止,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疏勒人。
蕭辰記得,上次在船上會盟,高君琰輕袍緩帶,頭束絲絛,摺扇輕搖,一副風流才子的形象。
很難相信與眼前剽悍狂放的草原漢子是同一個人。
唯有那眉眼間的精明與戲謔,猶然未改。地圖放在案上之後,他突然一抬頭,笑嘻嘻地看着蕭辰,“母親還好么?真難為兄長了,要負擔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娘。”
蕭辰沒料到他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臉色依然冷定,眼底卻隱隱起了愁雲。
沒錯,冷百合確實有點難伺候。幸虧趙南康通情達理、溫順靜默,讓南康對付母后當真最合適不過。
說實話,他雖然這次是來奪回舒雅的。但真的封了舒雅為皇后,他也會很頭痛,舒雅與母后,該如何相處。這兩個女人都太強勢,太偏執了。
所以他才考慮,趙南康就算廢掉,也要繼續做貴妃,幫他侍奉母后。
他和舒雅之間,為何有這麼多現實問題?
心底漫起無邊無際的悲涼,他沒有回答高君琰,拿起地圖轉身掛起來,藉此掩飾了眼中的落寞。
專門掛地圖的木架上,已經掛了好幾幅地圖,但是都沒有高君琰這幅詳細。畢竟,這是在疏勒人的國土,蕭辰不可能比本國人更了解地形。
掛好地圖之後,蕭辰轉身,卻看見舒雅與高君琰夫妻倆並肩坐在下首一張長案后,兩人十指相纏、緊緊依偎,兩張臉上帶着同樣的信任與期待,仰望着他。
蕭辰的心情突然無比複雜,百般滋味在胸中煎熬着,他定了定神,眼睛看向心愛的女人,“右丁零王派來使者告訴朕,如果扶日百年之後,朕助他繼承汗位。那麼,他將向我國稱臣納貢,他將退到天山以北,天山以南的土地都可以歸屬我大衛。我大衛可以在天山以南建立軍鎮、設立都護、實行統治。為表誠意,右丁零王還立了書面承諾給朕。”
舒雅臉色劇變,霍地站起,“查何烈要謀反!父汗……父汗有危!”
高君琰拉住舒雅的手,使勁捏着以示安撫。
但她沒有感覺到。讓她安定下來的,不是這隻握住自己的手,而是蕭辰的目光。
在蕭辰深如瀚海的目光里,她劇烈的驚恐莫名地平息,慢慢坐了下來。
高君琰見妻子坐下來,說道,“你放心,查何烈剷除我之前,王城不會有變。”
蕭辰頷首表示同意,“正是。右丁零王留在王城的人,肯定在等前線的消息。一旦聽說左律王戰死,扶日最可依賴的力量沒了,他們才會逼宮脅迫扶日。”
舒雅熟讀軍史,當然明白,從古至今的謀反,都不可忽視勤王兵力。哪怕能在第一時間奪取京城,登基稱帝。一旦外面勤王的兵馬勢不可擋,那就只有困死孤城,滅於旦夕。
所以,右丁零王在剷除高君琰之前,父汗在王城應該還是安全的。
但是,舒雅還是擔心。畢竟,父汗這兩年疾病纏身,已經失去了年輕時的決斷與勇毅。
高君琰安撫妻子,“趕緊派個人偷偷潛回王城,事先知會父汗一聲。你說,查何烈留在王城的內線,會是誰?不會是右律王吧?要不要跟蘭兒聯繫一下。”
舒雅點點頭,突然目光一閃,“查何烈的妻子是撒溫部的公主,查何烈若謀反,撒溫部必會助逆。派人去王城知會父汗,讓父汗用計把查何烈的妻兒全部扣押。然後再派人去撒溫部,將酋長活捉也好,暗殺也好。總之消滅掉這部分力量。”
蕭辰靜靜聽着他們夫妻的謀划,最後才說了一句,“朕這裏有七個碧霄宮的殺手,武功絕頂,讓他們跟你們的人一起去。”
舒雅感激地看着蕭辰,紫眸閃爍着動人的嫵媚,讓蕭辰心中微微一顫,然後漫開一絲絲的疼痛。
高君琰見他們眉來眼去,心裏不是滋味,咳了兩聲,打斷他們,“碧霄宮的殺手既不懂疏勒語,也不熟悉大漠的地形。”
舒雅橫他一眼,“我讓我的胡力郭帶他們一起走,我的胡力郭全都懂漢語,可以給他們做翻譯。父汗那裏派兩個胡力郭,一個殺手。撒溫部派兩個胡力郭,三個殺手。然後我們這裏救暉兒,留三個殺手。”
明明碧霄宮的殺手是蕭辰的人,舒雅卻像是她自己的人一樣分派起來。分派完了,才反應過來,好像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這才望向蕭辰,歉疚地一笑,“辰,你看這樣安排可好?”
蕭辰脈脈望着她,深邃的眸中儘是寵溺,沒有任何意見地對她點點頭,眉梢眼角染滿疼愛與柔情。
高君琰心中的醋意越來越濃,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還是由我去王城通知父汗吧。”
“你忘了查何烈要你本人去換暉兒?”舒雅側首看過來,眼神通透明凈,讓高君琰有些慚愧,“你人一走,查何烈肯定就知道逆謀泄露了,他一旦鋌而走險,首先殃及的就是暉兒。”
高君琰本來也是說氣話,他想試探一下,若自己走開,給舒雅和蕭辰機會,他們會如何。
如今看見妻子明亮純凈的眼神,他在心裏責備自己,我這是在幹什麼,蕭辰都能拋卻宿怨,以救齣兒子為首要。我卻在關係兒子生死的關頭鬧情緒,太不應該了。
如此一想,頓時冷靜下來。
蕭辰默默地看着他們夫妻,等他們靜下來,才說道,“右丁零王跟朕議定。要朕趁你們去換兒子,帶兵攻入你們的大營。朕原先有三路兵馬,另外兩路都折戟沉沙。所以,右丁零王屆時會派一支兵馬過來,偽裝成你們的援軍。畢竟都是疏勒人,你們的人肯定不會想到右丁零王已經通敵,毫無防備之下,必會陷入朕與右丁零王的兵馬夾擊。”
高君琰怒喝一聲,“好毒的計!”
右丁零王謀劃得滴水不漏,卻沒想到,最難料的是人心,是愛情。他大概也聽說過一些關於蕭辰與舒雅的傳言,但他不會想到,蕭辰在舒雅嫁人生子之後,還願意幫舒雅。更不會想到,他許諾給蕭辰那麼豐厚的割地條件,蕭辰竟然會為了舒雅而放棄。
所以,要救小語暉,目前最關鍵的就在蕭辰這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