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從此兩相忘(4)

五十六 從此兩相忘(4)

昏暗的牢房,潮濕的霉味。陰沉,冷郁,壓抑。

青灰色石牆上,亮着一盞小小的油燈,時而有寒風透入,吹得燈火搖曳,影影憧憧。

靠牆坐着的男子,髮髻凌亂,多日未剃的鬍鬚亂糟糟地遮去了臉頰,新換的粗布棉衣,領口微微敞開,多日未洗的身體污穢不堪,唯有胸口掛着的金牌飾,還在閃爍着明亮的光芒。

純金的牌飾上浮雕着雄健威猛的雄鷹,然而,細看之下,會發現,並不是鷹。既像兀鷲,又像大雕,卻又都不像,而是一種見所未見的神奇猛禽。

男子手搭在膝上,頭垂到胸口,似乎是睡著了。

過了很久,他突然慢慢地掀開濃密烏黑的長睫。低啞的聲音,在幽暗死寂的牢籠里沉沉浮起,“母親,你不進來嗎?”

鐵柵外默立許久的碧色身影,明顯一震。

柵門打開了,她輕盈得幾近於無的腳步,邁了進去。

男子撥開凌亂的鬢髮,抬頭看過來。

昏暗的燈影打在他的臉上,冷百合突然倒退兩步,驚恐地睜大了美目。她嘴唇顫抖,身子劇烈顫慄,滿眼難以置信。

看到這樣的眼神,蕭辰彷彿回到當年第一次見到紫瞳的情形。

也是這樣驚駭,也是這樣難以置信。

嘴角掠起一絲複雜的意味,蕭辰虛弱的聲音里透着沉痛,“母親,你想到我的親身父親了?”

冷百合只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身子抖得幾乎要站立不住,“你……你都知道……?”

蕭辰仰頭靠在牆上,眼神幽遠,“從小就聽周圍宮人的議論,我們幾兄妹,除了蕭雋,沒有一個長得像父皇。”

“可是……你……”冷百合還是不敢相信,眼神劇烈變幻。久遠的記憶像打開了閘門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的父親是一代雄主,大燕明帝。妃嬪如雲,兒女眾多。她的母妃只是寵妃之一。但是,她出生的那日,明帝夢見日月繞身旋轉。所以,對霍清漪這個女兒,格外寶愛。

霍清漪自打出娘胎,就身體孱弱,葯不離口。

明帝為此遍訪名醫,吃了無數醫生的葯都不見起色,直到從江湖上請來了藥王谷的穆谷主,吃了他的葯之後方才有所好轉。

穆谷主每次來給霍清漪診脈,身邊都帶着愛徒羿星瞳。這便是後來名震江湖的“醫帝。”

羿星瞳為了繼承谷主之位,娶了穆谷主的獨生愛女穆婉珍。

這時,蕭氏崛起,封衛國公。燕明帝便將最寵愛的女兒霍清漪,嫁給了蕭轍。

人成各,今非昨。如今是你有妻,我有夫,從此以後兩相忘。

然而,羿星瞳到底放不下。那一年,因為愛徒葉凌風被脅持,羿星瞳要遠赴天山為一位江湖魔頭診病。此去吉凶難測,歸日何期?

遠行之前,他來見她。

那一日,她借口回宮探望母妃,卻跑出了牧京城,就在京郊的惠山西坡。煙靄迷離,繁花旖旎,他強壯的身體覆蓋了她……

這次雲雨之後,相隔不過兩天,她伺候過蕭轍一次。

她偷偷地問過自己的乳母,關於測算排卵期的方法。乳母測算出來的是,她與羿星瞳的那次,是在安全期。與蕭轍的那次,才是排卵期。

多年來,她一直以為這個孩子是蕭轍的。

聽完她的敘述,蕭辰眼裏浮起淡淡的傷感,“第一次見到岳兄,他說我長得像他的故人。開始我以為他說的故人是你,因為我記得小時候,人人都說我長得像母親。但後來我想起,岳聖清拜師的時候,你已經出師了。你和岳聖清以前並未見過。”

冷百合在兒子兩腿之間跪下,仰頭輕撫兒子的臉,將他的髮絲輕柔地撩開,“辰兒……你的確長得像我。你和琰兒都長得像我。琰兒只有鼻子像那個畜生。而你……你這突出的眉棱,微凹的眼窩,還有神情、聲音、體型,都像極了他,像極了……瞳……瞳……”

她突然抱住兒子,臉貼在他的胸膛,泣不成聲。

她要置於死地的兒子,竟然是她唯一愛過的男人的骨肉!

這驚人的事實,讓她頃刻間被擊垮了。冷硬而殘忍的女子,此刻出現從未有過的軟弱與無助。

他輕撫着她不住抖動的纖弱背脊,眼裏輕漾着無盡的溫柔。

放縱自己大哭之後,她慢慢平靜下來,翻越了痛楚的極限,她的神情慢慢地被一層凄迷籠罩。仰起頭,輕撫著兒子濃黑的劍眉,深長的英目,高挺的鼻樑,滿臉糾結雜亂的鬍鬚,“辰兒,你恨母親嗎?我曾經要置你於死地。”

蕭辰搖搖頭,眼神深邃而幽遠,輕輕捧了母親的臉,“娘,你留下的伏羲玉佩,我從小就系在腰間,從不離身。曾經送給最心愛的女人,但後來又回到我手裏。這次上船與高君琰會盟,我依然繫着這枚玉佩,但現在不在了,應該是他拿了。”

淚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沖刷着冷百合精緻的妝容。昏暗的油燈下,可以看見她絕世美艷的容顏,已經有了無可掩飾的歲月痕迹。眼角細密的皺紋,嘴角的紋路,此刻都突兀地顯出。

“辰兒,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就是娘親的?”冷百合低頭用廣袖拭去滿面淚水。

“這些天我把所有事情想了一遍。舒雅說,父皇有次問她,清兒找到沒有。沁水說,高君琰跟我長得很像。還說,她嫁過來時,你以某位道長的預言為由,不准她與高君琰同房。”蕭辰執起母親的手,輕輕貼在臉上,眼裏有水光一閃而逝,“娘……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冷百合不回答這個問題,拿起兒子的手腕,纖長的兩指摁上去,“讓母親看看你身體恢復得如何?”

冷百合給蕭辰拿脈的時候,蕭辰問她,“娘,岳聖清現在何處?我等了許久不見岳兄復命,派出人馬四處尋找也未果。”

冷百合低着頭,專心地聽脈,半晌才答,“他為你賣命,我本想毒死他。但想到他是瞳的愛徒,我只挑斷他手筋腳筋,讓人把他送回藥王谷去了。”

“蕭羽也在你手裏,對嗎?”

“嗯。”

“娘,你覺得蕭羽長得像你師兄嗎?”

“是有幾分像,我也懷疑他是葉大哥的兒子。”

“娘,可以看在葉凌風的份上,最後留蕭羽一條命嗎?”蕭辰低頭看着母親,她的頭頂竟有幾根白髮。這讓他很心酸,想當年,霍清漪是北朝著名的美人。當時北朝兩大美人,一個是蘭素星,一個是霍清漪,但是霍清漪比蘭素星更負盛名。因為,霍清漪是大燕最高貴的公主,是應吉兆而生的天命帝女。

冷百合沒有回答蕭辰的懇求,她的玉指離開了兒子的手腕,深深低着頭,隱在油燈的暗影里,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唯見雙肩在微微顫抖。

“娘……”他疑惑地俯身捧起母親的臉。

冷百合突然激動起來,掙脫兒子的手,眼神驀地凄厲瘋狂,“辰兒,你還記不記得,你的舅舅們、姨母們、表兄表弟們,都是怎麼死的!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辰兒,母親幫你回國複位、重整乾坤,幫你平滅南楚、一統天下。你幫母親報仇好不好?”

對於冷百合來說,今晚的發現實在太過震撼。她的想法一下子急遽改變。原來,她一直傾力輔佐的琰兒,雖然姓高,卻貨真價實是仇人的兒子。而她一直陰謀加害的辰兒,卻並不是蕭氏的血脈,而是她最愛的男人的兒子!

如果要報仇,還有什麼比讓一個並非蕭氏血脈的人,繼承蕭氏江山更好的方式!

蕭辰望着母親,深沉而濃重的悲哀,從烏黑的眸中浮出。他輕輕替母親將髮絲挽到耳後,眼神溫柔而痛楚,“娘……我不要天下,你把舒雅還給我,好嗎?”

冷百合一愣,身子往後退開,定定看著兒子。漸漸的,一層殘忍而尖銳的笑意,瀰漫起來,“那個女人,已經懷了琰兒的孩子,你還要她?”

蕭辰靜靜地看着母親,還是那樣深沉而溫柔的眼神,“娘,不管她懷了誰的孩子,把她還給我,求你。”

冷百合忽然全身發抖,怒火流竄,隱隱透着狂亂,“辰兒,你,你怎麼可以為一個女人搞成這樣!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你差點沒命,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的肚腸都流出來了,幾乎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剛才母親給你拿脈,你相當虛弱,以後必須要母親親自配藥給你調理,否則你可能再也不能上戰場了!”

蕭辰依然平靜,眼裏始終籠着淡淡的溫柔與哀傷,“母親,父親很愛你吧?我曾聽岳聖清說,他師父彌留之際,一直在呼喚百合,一直在說,百合,對不起,對不起……”

兒子的話像一柄利劍,刺破了多年不敢去碰觸的痛楚。心底某處撕扯般的痛,彷彿是陳年的傷口破裂了,粘稠濃重的膿血,一滴滴地漫溢開來。

冷百合身子後退,捂着臉不住搖頭,淚水從指縫間不斷浸出,“你父親……他始終放不下結髮妻子……我已經給過他幾次機會,讓他選擇,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失望……”

蕭辰背靠牆壁仰起頭來,昏暗的燈影搖曳在他深邃的眸底,漾開濃濃的苦澀與悲酸。原來,自己不僅僅長得像父親,就連命運與性格都像。

他慢慢低下頭,將母親拉入懷抱,拿開她掩面的手,直視她涌滿淚水的眼睛,“娘,那天晚上帶舒雅上船的人,是你吧?舒雅是負氣而走的,你當年也是那樣離開父親的吧?不要讓你們當年的悲劇重演,成全我和舒雅,好嗎?”

他話音未落,隨着幾聲“嘭嘭”的巨響,耀眼的光芒剎那間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母子倆同時仰頭,從天窗望出去,漆黑的夜幕上,一朵又一朵絢爛的煙花綻放。冷郁陰暗的牢房,瞬間變幻起光影陸離的各種色彩。

冷百合發出尖利的笑聲,“知道這是誰在放煙花嗎?是琰兒!他今晚要向舒雅求婚,特意為她一個人燃放煙花!你的舒雅,跟琰兒才是一對,你明白嗎?”

冷百合再次抓住兒子的手,面容扭曲,眼裏的仇恨濃烈如火,“辰兒,幫母親報仇吧,與母親一道踏上征服天下的霸途吧!我親自送你回國複位,蕭羽的碧霄宮也可以繼續為你所用。南楚這邊,琰兒有幾個異母哥哥,分封各地。只要我把琰兒的身世,以及當年我毒死高寒朗和他們母親的事實,散佈出去。高氏諸侯王必定謀反,南楚大亂,你便可以乘虛而入……”

他仰頭望着五彩繽紛的光芒,劃破夜幕四下散落,在他眼裏化作流光璀璨。忽然,他甩開她的手,透出桀驁而堅決的神情,“讓你的小兒子去幫你報仇吧,我只要舒雅!母親,請你把舒雅還給我!”

她怔怔地望着他,胸脯起伏着,眼裏激烈的情緒如火舌吞吐。

半晌,她扯起一個冷戾的笑容,“你就這麼肯定,你的舒雅不會愛上琰兒?”

蕭辰望定母親,眼裏情深似海,堅定如鐵,“我與舒雅相愛至深,世上沒有什麼能夠把我和她分開。”

冷百合爆發一陣瘋狂凄厲的笑,然後抱住兒子的臂膀,“好啊,辰兒,那麼我就帶你去看看。看看你的舒雅,會不會答應琰兒的求婚。如果她拒絕了,我把舒雅還給你,放你們回她父汗那裏,我和琰兒繼續征服天下的路途。如果她答應了,你就死了這份心,陪母親一道征伐天下。”

從天窗透進來的煙花光影,在蕭辰臉上變幻着迷離的色彩,映得他的表情凄迷而幽遠,他沒有作出回應,只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冷百合也不管他答不答應,站起身來,“就這樣定了,母親這已經是給你機會了。母親說話算數,如果舒雅拒絕琰兒,母親一定成全你們。如果她答應琰兒,那麼不管你願不願意,母親也會把你送回國去。”

她一邊說著,一邊出手點了蕭辰幾處要穴,然後走出牢房喚人抬了一張木榻進來,將蕭辰抱到木榻上,為了防止他自行解穴,冷百合又用鐵鏈將他的手腳都綁在木榻四角。

蕭辰所處的牢房,是以前南漢專門關押皇族的永巷。南楚立國后,這條巷道依然專門用來關押特殊犯人。

出了永巷就是宮城最北面的城牆。仰頭就可以看見神虎門巍峨**的城樓。

神虎門的城樓是主樓與雙闕結合的形式。主樓在中間,面朝神虎門外的廣場,主樓左右有望樓,城垣沿望樓再向前轉折,便與雙闕銜接。

冷百合讓心腹侍衛將蕭辰抬到城樓左邊的闕樓,因為他們是從另一邊上的城門,而且都是武功絕頂的人。武功同樣很高的高君琰,正沉醉於媚煙絕世的笑容,所以,沒有注意到城樓旁邊的闕樓里的動靜。

闕樓里沒有掌燈,一片漆黑,只偶爾有煙花的光輝投映進來。透過朱漆廊柱的間隙,可以清晰地看見城樓上的兩人。

舒雅仰臉看着滿天煙花,從蕭辰這個位置,可以看見她絕美的側影,還可以看見她隆起的腹部,臃腫的身形……

那是他的女人呵,是在無數次的雲雨之後,都會緊緊抱住他哭泣的女人。是會一遍一遍地確認“辰,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的那個女人。是那個在征戰歲月里給他洗衣服,滿手都長了凍瘡的女人。

舒雅……吾愛……

煙花嘭嘭地爆開在夜空,無數絢爛繽紛的光芒匯聚起來,又四散飄落開去。

他聽見那個男人的聲音響徹夜空,““媚煙——嫁給我!”

“你說什麼?”

“嫁給我,媚煙!做我的妻子!做朕的皇后!”

他吃力地從木榻上抬起身子,望向她。

她站在五彩變幻的光輝里,仰望着那個男人。她的神情,被頭頂的煙花照得異常清晰。

他分明地看見她眼裏掠過的各種情緒,那裏面有無數往事浮浮沉沉,每一道往事的波瀾里,都是他的影子。

然後,所有這一切都沉了下去,沉到了最深處。

他又聽見那個男人的聲音,“媚煙,你還沒有回答朕。願不願意嫁給我?”

他和他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琰……我……”

那一刻,在極度的緊張中,蕭辰閉上了眼睛。煙花落盡后,城樓上一片寂靜。寂靜的空間裏,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樣激烈,撞擊着胸腔,幾乎要碎裂。

(全劇終,明天起上傳番外。未交待清楚的情節,未解開的懸念,都將在番外里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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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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