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若知君斷腸(1)
“沁水在這裏,把舒雅還給朕。”蕭辰根本不想和高君琰多客套,直截了當地說,雙眸寒光四射。他回身拉過沁水,匯聚了內力一推,將沁水直接送到高君琰懷抱。
從他決定用沁水交換舒雅,他就沒有跟沁水說過話,沒有看過沁水一眼。他也知道,他這樣做對沁水太狠了,但是只要能換回舒雅,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
他那雙烏黑的眸子,佈滿了血絲,充溢着幾乎要崩裂的狂熱與痴情,死死地盯着船艙,渴望着從那裏,會走出那個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
高君琰穩穩地將沁水接在懷裏,輕鬆化解了蕭辰通過沁水傳遞過來的內力,低頭戲謔道,“阿沁,我們又見面了。”
沁水說不出話,只是流淚,那眼淚底下,是一片無底深淵般的絕望。
從蕭辰殘酷無情地將她推向高君琰的一刻,她清晰地聽見心臟破碎的聲音。那一刻,沁水的靈魂已經死了。
“把舒雅還給朕!”蕭辰猛地提高聲音,發出一聲暴喝。這聲獅吼,雄渾悲壯,高亢裂雲,在江面上激起餘音裊裊。在場武功稍弱的人,一陣氣血翻湧,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就連高君琰都覺得有片刻的震顫。但他還是“啪”地打開扇子,扇了兩扇,依然笑得風流邪肆,“兄長勿急。聽聞兄長一生上百戰,從未有一敗?”
蕭辰森寒凜冽的目光,如冷電般掃過高君琰的臉,不答他的話,仍然是凌厲迫人,“少廢話,快把我的女人交出來!”
高君琰的笑容始終優雅從容,“啪”地一收摺扇,“只怕兄長的第一次慘敗,就在今日了!”
他話音一落,蕭辰身後的十個碧霄宮殺手同時躍起,宛如幽靈鬼魅,縱上半空,並在空中各自解開腰帶,抽出束在腰帶裏層的軟劍。
剎那間,彷彿一片巨大的銀色瀑布飛流直下,十柄軟劍流瀉出的凌厲劍光,帶着瀑布撞擊山崖激起的雷霆氣勢,向蕭辰鋪天蓋地籠罩下去。
這一驚變在倉促之間,岸邊北衛的弓弩手們立刻將弓拉滿,但卻不敢射箭,因為皇帝的身形已經被殺手們包圍在中間,分不清彼此。
“陛下——接槍——”替蕭辰拿金槍的那個侍衛,眼見畫舫開走了,大喝一聲,用盡畢生力量,將蕭辰的金槍從岸邊擲了過去。
一道金色的電光呼嘯着直射過去,撕開甲板上空那道巨大的瀑布。瀑布中心突然有玄青色的身影破水而出,宛如一隻孤獨而蒼涼的雄鷹,大氅翻飛,準確地接住了金槍。
金槍一入蕭辰之手,立刻在雄厚的內力驅動下劇烈旋轉,金色的槍影漫天灑開,幻出金光萬道,宛如無數條金龍,在十柄軟劍盪起的寒水裏,飛舞盤旋,沉浮翻騰。
“是蕭羽出賣了朕?是不是蕭羽出賣了朕!”蕭辰揮舞着金槍,震天怒喝,目眥盡裂,悲憤欲絕。
十個殺手不答,他們只知道尊奉碧霄宮主的命令,至於為什麼宮主突然從效忠蕭辰,變成效忠高君琰,不是他們所能知道,也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只是,隨着攻勢越來越激烈,十個冷血的殺手心中亦升騰起驚佩。
被兄弟背叛的悲痛,凝聚成驚天動地的殺氣,長槍在他不斷膨脹的怒火中迸射出嗜血的金光。
此刻,那雙烏黑的英目,燃燒着熊熊的烈焰,就算是在激烈的對攻中,仍然不斷地向艙中凝望。
那裏,有他至愛的女人。他今生今世最愛的,也是他傷害最深的女人。
今日就算拚卻性命,就算血濺三尺,他也要帶她走!
十柄軟劍凌空縱橫,宛如驚濤駭浪,湍急洶湧,一招接一招地向那桿金槍纏繞。然而那桿金槍,卻猶如激流中破浪穿行的金龍,上挑下刺,橫掃直絞,破開層層巨浪,勢若驚雷,瞬息萬變,擋者披靡!
槍,乃是百兵之王。
因為槍是長兵器,最適合的是在戰場上騎馬打仗。所以,一般武林中的近身搏擊,很少有人使用槍這種武器。但是蕭辰少年時,曾得異人指點。這桿金槍,在他手裏,就像是有了靈氣,不論是兩軍對敵,還是江湖決鬥,他的槍法都奇詭變幻,層出不窮,鮮有對手。
高君琰在旁邊搖着扇子看得手癢,看見蕭辰那麼凌厲而神勇的槍法,不由想到自己若以劍術與他相鬥,不知輸贏如何。但今天雙方約定不帶兵器,所以他未帶自己的寶劍。因為是雙方互相派人檢查,所以,碧霄宮的殺手腰間束了軟劍,高君琰這邊的人自然會假裝沒查出。
便在這時,半空傳來尖銳的巨響,一道飛火流星升上蒼穹,爆裂開來,綻放出一朵鮮艷巨大的煙花,再化成幾道光流,徐徐墜落。
高君琰仰着頭,臉上流露出驚喜。
這是北衛那邊放出的信號彈,而高君琰等的就是這個。
這聲信號響起之後沒多久,西北方向升騰起一股衝天的火光,一時間濃煙滾滾,整個半邊天際被映得赤紅。
蕭辰正揮舞着金槍,在十柄軟劍盪起的凜凜劍氣里,上下起落,騰挪閃轉,槍影翻飛,眼角卻看見了那熊熊的火勢,那一股股飛升而起的濃煙。
那一刻,他被震得連退數步,胸中血氣翻湧,眼底迸出了強烈的絕望。
火光升起的地方,是蕭辰事先埋伏的一支水軍。他用兵多年,當然知道兵者,詭道也。他假意撤回上游的水軍,實際上卻讓他們從內陸繞道過來,到武州臨江的一個隱蔽口岸埋伏。
他赴盟之前有過旨意,如果高君琰有陰謀,就發出信號彈。南楚江邊佈防已經撤毀,這樣就算高君琰挾持了蕭辰,蕭辰的水軍也可以橫江來救。
卻沒想到,這麼重要的軍機,被碧霄宮賣給了高君琰。而高君琰也用了詐術。為了和談,他雖然收回江北的二十萬步騎兵,卻暗中留了幾百死士。
這幾百死士潛伏在淪陷區,沒有被蕭辰偵破。然後按照命令,他們埋伏在蕭辰那支水軍的附近,只看信號彈升起,就放火燒戰船。正好江風的方向也對他們有利,風借火勢,蕭辰這支水軍就這樣被熊熊的大火全部吞噬。
絕望之中,槍法凝滯,有三柄軟劍穿透重重金影的縫隙,同時襲向蕭辰的肩,背,胸三處要害,蕭辰縱身躲過了肩頭那道襲擊,掄槍橫掃,盪開了胸前凜冽的劍氣,然而後背卻傳來一陣劇痛。
“噗——”鮮血從口中噴射,他的黑色綉金大氅被軟劍劃破,整個後背連着長袍帶着血肉,裂開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迸濺,皮肉翻卷。
趁他身形搖晃,十柄軟劍挾着風雷之勢,交織成一張銀色的光網,粘住他的槍影,讓他再也無法像剛才那樣施展。
金槍像一隻被巨網捕住的金龍,劇烈掙扎。
便在此時,江面上彷彿雨後春筍,突然憑空冒出無數戰船,乘風破浪向北岸駛去,拉滿的風帆帶着江風,呼呼作響。飛速划動的槳櫓激起千層雪浪,整個江面上都攪起嘩啦啦的水聲。
無數的船帆,旌旗,在冬日的江面上閃耀着華彩。數以千計的艨沖鬥艦,高大樓船,木筏快艇,在呼嘯的江風裏,在撲騰的水聲與翻滾的白浪中,疾速地馳向北岸。
船上肅立着披堅執銳的楚軍將士,手執刀槍,頂盔貫甲,森嚴肅穆,時刻準備躍岸廝殺。
原來,高君琰故意撤毀沿江水寨,正是為了麻痹蕭辰,偷偷地卻在好幾個隱蔽的口岸,埋伏了水軍,隨時準備渡江。
高君琰料到,一旦蕭辰被挾持,駐守武州的北衛軍隊必定大亂。所以,南楚水軍率先從武州附近登陸,巨大的樓船運載着馬匹和騎兵,只等一渡江就可以攻陷恐慌中的武州,以及附近的十多個郡縣。
收復失地,便從蕭辰駐蹕的武州開始。
“鏘——”一聲金鐵交擊的刺耳脆響,蕭辰在極度的絕望中,金槍脫手飛出。
紋理絢爛的金色長槍劃了一道耀眼的光弧,宛如一隻回到深潭的蛟龍,“咚”地鑽入江水,漸漸沉沒,只留下江面上悲涼的漣漪久久不散。
這是蕭辰一生中,第一次兵器脫手,這桿追隨他二十年的金槍,第一次被震飛,沉入了江底……
折戟沉沙鐵未銷,英雄衝冠為紅顏!
金槍離他而去的瞬間,那種悲痛,就好像是一隻手臂被斬斷。與此同時,劇烈的痛楚從四面八方傳來,十柄軟劍掠過他的身體,帶起一蓬蓬紛飛的血霧。
“舒雅——舒雅——”仰天悲呼,鮮血從嘴裏激噴而出,一聲聲“舒雅”帶着狂噴的鮮血與凄絕的愛意,撕裂了凜凜的江風。高大的身形搖晃了兩下,重重栽倒在甲板上,然而他的喊聲卻沒有停止,“舒雅——舒雅——”
他開始向船艙里爬去,厚厚的織錦帷幔擋住了艙口,使他看不見心愛的女人,他只能咬緊了牙關,一寸寸地往裏爬,用盡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呼喊,“舒雅……吾愛……”
在他爬過的那道血跡里,有血紅的長帶子一般的東西,那是從腹部深深的傷口中,流淌出來的肚腸,被他的爬行一路拖着,拖曳出很長很長。
高君琰一邊輕鬆自如地搖着摺扇,一邊舉起羽觴慢慢地呷酒,眼睛瞪得大大地,帶着傻乎乎的好奇,盯着甲板上蕭辰爬行一路流出來的腸子。不由笑嘻嘻地感慨:原來人的腸子,竟有這麼長哦。
終於爬到艙口時,蕭辰不動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卻突然,他又抬起不斷痙攣顫抖的手,掀開了厚厚的帷幔,繼續挪動着血淋淋的身軀,向船艙中爬進去。
“舒雅……我的舒雅……我來了……”
艙中昏暗,透過血與淚交織的朦朧視野,他終於看見了那雙紫色的眼眸。
然而,為什麼她的眼神如此冷漠,如此陌生?
舒雅,你還在生我的氣嗎?舒雅,你還在怪我嗎?
遍及全身的劇痛也比不上此刻她的眼神,給他帶來的心痛。
他滿臉滿身都是血,洶湧的淚水,在滿臉殷紅的血跡里,衝出一道道淚痕。血淚交流着,長划而下。
舒雅,沁水到達那日,我之所以抱着她那麼久,其實我是在矛盾掙扎,我是在苦苦思索,該如何才能既給沁水治病,又不辜負我對你的諾言。我希望情和義兩不負,我希望能籌謀出一個兩全之策,可是你卻走過來就氣勢洶洶……
舒雅,那天晚上,沁水和我聊了許多往事,那是我少年時代的記憶,是我逝去的年華。所以,我才會那麼傷感,才會喝了那麼多酒,才會酒後失控睡了沁水。其實第二天一醒過來,我就後悔了,我就想向你認錯……
舒雅,這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解釋,可是你不給我時間,不給我機會,現在,是否來得及?你是否會原諒我,重回我的懷抱?我們不要再分開,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沒有沁水,沒有高君琰,沒有三十七妃,只有我們兩個,好不好?
血,融着淚水,不斷地流下他的面頰。他的眼前,是朦朧的紅色,無盡地蔓延開去。
那雙紫色的眸子,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似乎離他越來越近,卻又彷彿離他越來越遠……
她已經鬆了綁,她身邊沒有人押着,沒有刀刃威逼,可是她為什麼坐在那裏不動,只是冷冷地俯視他。
舒雅……過來好嗎……回到我的懷抱……舒雅……
在畫舫靠岸的那一下巨震中,他帶着許許多多沒有說出的話語,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戰船全都已經出發,楚國江岸這邊一片寂寥,唯余蕭索渡口,滿目荒蘆。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江北岸,箭矢如雨,殺聲震天,一場血戰拉開帷幕。
驚慌失措的北衛士兵,像被暴雨沖毀巢穴的蟻群,潰散奔逃、丟盔棄甲、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無數的南楚士兵按照高君琰事先的叮囑,大聲地呼喊:“你們的皇帝被俘虜了,你們的皇帝為了一個女人,把你們拋棄了!”
“你們的皇帝為了一個女人,把你們拋棄了!”
這喊聲回蕩在水天之間。茫茫大江,無語東流。冬日慘淡的陰霾低垂天際,南征的雁群穿越層層寒雲,發出凄厲的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