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衝冠為紅顏(2)

四十六 衝冠為紅顏(2)

清晨的大江是灰藍色的,滾滾東流,似乎永無止境。

厚厚的晨霧像長江上的又一條江,形成了一種奇妙的疊影,緩慢地隨着奔騰的江水,變幻流動。

江邊雪白的葦芒隨江風起伏,如同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雪海。

赤.裸着上身坐在岸邊的男子,強壯的後背被一整隻龍的紋身覆蓋,一夜霜華浸潤下更覺威猛眩目,似乎要凌空而起,龍鬚飛舞,龍爪威猛,五色龍鱗栩栩如生。

他的身後十丈地跪着上百個侍衛,另外橫七豎八躺着幾十個侍衛。

他們苦勸他穿衣服,苦勸他回去,只要有人試圖靠近他一丈以內,就被他打飛出去。

最後他們誰也不敢再勸,只是跪在稍遠處。

他也不再理會,就那樣坐在江岸邊,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黎明。

昨晚眼睜睜地看着舒雅被渡船載走,他有種連皮帶肉被撕扯開的感覺,彷彿他的靈魂從體內被抽出來帶走了。

他不顧一切跳入冰冷的江水追逐,終究還是沒有追上。被侍衛堵截住的他,幾乎發狂,幾乎想要沉入江中,永遠不再醒來。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與這個女人相戀,他有好幾次都想跟她一起死。

一次是與扶日會盟那次,在他冷硬的拒婚之後,他以為她會隨着扶日離開。

但是在狂風暴雨的深夜,她突然跑回來了。

銀亮的電光照耀下,他看見她站在暴雨里,全身淋得透濕。她的眼神穿越了白茫茫的雨幕,清晰地抵達他的眼睛。

那一刻,他流淚了。儘管雨水淋濕了眼睛,他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的淚水。之前他好像還沒有為女人哭過,包括沁水。

那晚,最後激.射的時候,他腦子裏只一個念頭在迸射:只要他還活着,就不會再讓任何男人碰她。如果他死了呢,那就一起死吧……

第二次是他騎馬帶着她奔向懸崖。

陽光耀眼,疾風勁烈,峭壁千仞,雲深霧濃。

他瘋狂地鞭策着驌驦,帶着最心愛的女人,義無反顧地奔向斷崖盡頭,奔向那火海般的晚霞深處。

雲海就在頭頂,深淵就在腳下,然而,就算是黃泉碧落,只要懷裏抱着她,他都一往無前。

“辰,如果那一刻,我不說原諒你,你難道真的不會勒馬停下?”後來,她問過他。

“舒雅……當時,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去死。”

“你這個瘋子!不想活了自己去死,帶着你的三十七妃去死,我才不陪你死。”

霧濃露冷,風是白色的,天宇茫茫,江水悠悠。

這亘古天地間,究竟什麼才是永恆?什麼才是人生的意義?

山無棱,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生當同衾,死當同穴。

當年帶着沁水逃婚,在那條小溪畔,當沁水第一次向他表達愛意,他曾想到過這些古老的愛情誓言。

他深知,就算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但是,肯定只有一個是最愛。只有一個,是他願意用生命去承諾的。

他曾經以為是沁水,但他後來竟然變心了。

舒雅,你能懂得這種傷痛與惶恐么?

曾經那麼深愛的人,我竟然對她變心了。

我蕭辰一世英雄,重情重義,卻終究是負了曾經山盟海誓的戀人。

舒雅,為什麼你不理解我。若我對沁水都能絕情,你難道就不寒心?

你為何不給我一點時間,慢慢地告別我的第一段感情。

舒雅……你就這樣拋棄我走了!

而且是又一次去了我的敵人那裏。

高君琰在對岸佈防嚴密,水寨森嚴,絕對不可能輕易放人過江。那隻渡船既然能順利靠岸,一定是南楚的人。

舒雅又落入高君琰手裏了……

蕭辰突然站起身,從侍衛手中拿過衣服,穿好后,疾步走回武州城,升帳議事。

就是這天,北帝作出了一個令所有將士、所有謀士都費解與反對的決定。

與高君琰議和,划江而治。

在色目國和吳越國都出兵相助、馬上就要打響渡江大決戰、勝算極大、形勢大好的時候——他們的皇帝,竟然要議和!

蕭辰拿出了從未有過的專斷獨裁,力排眾議,堅持派出田勝去議和,還帶去了他的親筆紙條:

“把她還朕,朕與你划江而治。”

為表誠意,蕭辰準備派出人馬,去傳達他的旨意,讓扶日的援軍退兵,讓吳越國的水師不要入境。

他考慮的是,目前的形勢對高君琰很不利,高君琰應該知道,蕭辰渡江的勝算很大。一旦渡江,京城失守只在朝夕。

但是,如果划江而治,高君琰就有反攻的機會。而且,其他兩國的援軍一旦退出,高君琰就可以開始着手收復失地。

對於高君琰來說,需要付出的代價極其微小,他只需要交出舒雅就夠了。

蕭辰想不出高君琰有什麼理由拒絕這樣好的議和條件。

當然,蕭辰依然留了后招,防止高君琰出爾反爾,既不交換人質,還突然反攻。

處理完一天的事務,傍晚時分,蕭辰回到內院。

庭院裏已經點上了風燈,燈影里,有懸挂的衣裳迎風起舞。

蕭辰怔怔看着晾在庭院裏的衣袍,忽然陷入一片恍惚,似乎她還未離去。

他加快腳步,心急如煎,推門進入正房,一道身影飄然落在他腳下,跪着給他脫靴。

他心中猛地一痛,蹲下身抱住她,悲呼,“舒雅——”

他低下頭,捧起她的臉,狂熱地吻上去,卻在一瞬間滯住。

那一刻,沁水清晰地看見辰哥哥眼裏的絕望。那樣傷痛而無望的眼神,讓沁水的心在剎那間碎成千萬片。

蕭辰放開沁水,茫然地四顧。

房中重新整理了,沁水把她自己的生活用品都放進來了。

顯然,沁水已經以這間寢室的新任主婦自居了。

怎麼可以這樣?這是他與舒雅共同生活數月的地方,這裏有舒雅的身影,有舒雅的氣息,有舒雅的音容。

現在,另一個女人竟然試圖徹底抹去舒雅的存在!

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如決堤的潮水,將他整個淹沒。

他站起身來,定定站在房間中間,不說話,也不動。燭光里,他高大峻拔的身影,透出無盡的蒼涼與悲愴。

沁水連忙爬到書案邊,奮筆疾書,拿起寫好的字幅,跑到蕭辰面前,高高舉起來。

只見紙上寫着:“辰哥哥,是姐姐自己要走的,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把父汗那封信給她看了,她就突然決定要走。她拜託我拖住你,所以我昨天才去后苑摘了蘑菇吃,造成食物中毒。我錯了,你不要生我的氣。”

“夠了!”無法遏制的暴怒襲來,蕭辰一把抓住沁水舉起的紙,唰唰幾下撕得粉碎,朝她臉上撒去。

紛紛揚揚的碎紙屑像雪花般飄灑在沁水頭上,臉上,衣襟上。她站在這陣落雪當中,一動不動。直到所有的碎紙片都落定,露出她的臉龐,可以看見一道道淚水正在她臉上傾瀉。

蕭辰的怒火逐漸被深重的無奈與苦澀代替。

他長嘆一聲,拉住沁水的手,把她摁在書案邊坐下,然後坐在她對面,沉痛地說,“沁水,如果說辰哥哥欠你,負你。那麼,辰哥哥已經還清了。因為,你兩度讓朕失去最愛的女人,你可知道那種痛苦?”

沁水別過臉,緊緊咬着下唇,淚水還在不停地流淌。許久,她提筆蘸墨,伏案寫起來,然後推到蕭辰面前:

“辰哥哥,上次陷害姐姐,是我錯了。但這次,我做錯了什麼?我為你求來了救兵,難道不可以來看看你?我啞巴了,是我的錯?那晚是你自己喝多了,我並沒有灌你。喝多之後,是你主動抱住我,是你脫了我的衣服,是你把我壓在床上。我何錯之有?”

蕭辰將紙丟開,痛苦地將手插進頭髮,抱住腦袋深深低埋。

過了很久,蕭辰感到沁水在推他,他不動,沁水繼續推,他只得抬頭,看見沁水又推過來一張紙:

“辰哥哥,剛才我聽侍衛們說,你要議和?”

蕭辰頷首。

沁水又寫道:“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表示不解。他們都說,如今援軍大至,滅楚只在旦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卻想起六年前,你也曾經在大軍乘勝的大好時機,為我放棄。”

蕭辰仰首嘆息。

沁水再次寫道:“辰哥哥,我知道你不輕易愛上,一旦愛上就會至深至狂。”

蕭辰不語,本就十分深邃的長目,此刻更加深不見底。

沁水又寫:“辰哥哥,其實我已經不在乎與姐姐共事一夫,那天我跟姐姐說了,願意讓她做皇后,我做貴妃。但這次是姐姐容不下我。”

蕭辰搖頭,“沁水,朕也曾經幻想過,能同時擁有你們兩姐妹。就像舜帝同時擁有娥皇和女英。但是,最近幾個月,朕與舒雅朝夕共處,不僅僅舒雅不希望有人橫在我們之間,就是朕也覺得,這樣的兩人空間,非常美好,不管是誰,出現在我和她之間,都是一種破壞。”

沁水雙肩微微發抖,顯然在強忍着心中劇烈的痛楚。半晌,她才抑住痛苦,寫道,“辰哥哥,你為什麼會變心?是因為姐姐比我漂亮?比我有才華?”

蕭辰深邃的眼裏,驀然盪起溫情與迷離,“沁水,你能想像嗎?像你姐姐那樣驕傲、那樣狠辣的女人,在朕面前,有多麼柔順,多麼純真?她那樣愛我……我以重情義自詡,曾經以為負了你,就是負了情義。其實,負了舒雅,何嘗不是負了情義。沁水,你姐姐為我所付出的,一點不比你少。”

沁水默默垂首,淚水再次湧出。然而,她終於有些明白了。她曾經以為,像姐姐這樣心狠手辣、不守貞.操的女人,只配給辰哥哥做泄.欲.工.具。但現在看來,姐姐愛辰哥哥,真的是至真至純。

既然姐姐和她,對辰哥哥是一樣好,姐姐又比她更漂亮,辰哥哥會更喜歡姐姐,也在情理之中。

沁水抹了眼淚,扯過一張紙,準備寫什麼,但握筆的手不住發顫,墨水點點滴落在雪白的紙上,像開在雪地里的墨梅。

終於,她咬牙寫下:“辰哥哥,我明白了。你明天送我到郝城郡的軍營去吧。祝你和談成功,願你和姐姐白頭到老。”

寫下最後一句話時,沁水只覺五臟六腑都碎裂了,無比的痛楚遍及了身體的每一寸,整個靈魂都被掏空了。

蕭辰什麼也沒說,只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抱得很緊,大概有那麼兩秒鐘,然後,突然推開,“好,你今晚收拾行李,辰哥哥明天送你走。”

第二天早上,蕭辰去處理軍務,午後他趕回來,與沁水共進午餐,之後送她出城。

武州城離郝城郡大概有十幾里,蕭辰只送沁水到城外,再由心腹侍衛繼續送沁水去郝城郡。

“沁水,等岳聖清回來,朕就讓他去郝城郡給你治病。你放心,岳兄是當世神醫,你以後一定還能說話。”沁水上馬之前,蕭辰對她說。

沁水騎在小白龍上,儘力地忍住淚水,想要給辰哥哥留下一個燦爛的笑臉。

然而,她的笑臉,卻讓蕭辰心裏滿滿都是苦澀。

那是比哭,更讓人心痛的笑容。

西風颯颯,落葉蕭蕭。沁水在淚水湧出之前,狠狠一夾馬腹,策馬而去,強忍着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愛了十多年的男人。

沁水走後的第四天,高君琰就派使者過來了。

使者在太守府邸議事廳拜見蕭辰,他帶來的是口諭,高君琰沒有任何書面的東西給蕭辰。

使者打量了一下北帝,果然跟自家皇帝有幾分像,但也只是有點像。北帝很冷,很威嚴。跟自家皇帝的隨和,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

不過,儘管蕭辰的眼神極其冷峻嚴厲,南楚使者卻依然鎮定自若,深深一揖之後,泰然說道,“吾皇願意接受衛帝的議和條件。但吾皇亦有兩個條件。”

“說。”蕭辰冷靜地等着高君琰的條件,其實他心裏根本沒有一絲遲疑和猶豫,只要高君琰還他舒雅,他可以答應他除了北衛社稷以外的任何條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雙顏亂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雙顏亂
上一章下一章

四十六 衝冠為紅顏(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