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18世紀

→失去了18世紀

羅浮宮已經如此讓人無奈,其實它只是塞納河畔的一個建築而已,跨出門來,面對的是更大規模的聚會。任何人的精力都非常有限,該如何消受?

即便聚會到這種程度,也還有缺失,而且是重要缺失。

那就是,熱鬧的巴黎,不容易找到18世紀。

凡爾賽宮竣工於1689年,路易十四把王宮遷到凡爾賽宮后,羅浮宮的建造工程也隨即停止,也就是說,這兩個宮苑都屬於17世紀。後來拿破崙下令擴建羅浮宮,則是19世紀的事了。

凱旋門和艾菲爾鐵塔都建於19世紀。協和廣場倒是與18世紀有關,但它的定型在19世紀,尤其是作為廣場主要標誌的埃及方尖碑,是1831年從盧克索搬來的。

巴黎聖母院早在14世紀就建成了,後來有過兩次大整修,一次是17世紀,一次是19世紀,都避過了18世紀。

於是,我們走在失去了18世紀的巴黎。

問題的嚴重性在於,法國的最高榮譽理應屬於18世紀。

18世紀像是滔滔激流,17世紀是它的左岸,19世紀是它的右岸。左岸上,路易十四窮奢極侈,大興土木,都留下來了;右岸上,經18世紀的衝擊而巍然成型的土地上站立起一個拿破崙,也留下了種種遺迹。結果,難於尋找的恰恰是激流本身。轟鳴聲早已遠去,河床上一片空寂。

這個找不到的激流,就是啟蒙運動。

路易十四一死,原先積聚在專制王權下沉默的理性力量開始釋放。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相繼發言,法國的注意力漸漸向他們集中,歐洲的注意力漸漸向法國集中。終於,等來了1789年8月的那個《人權和公民權宣言》。

與康德、黑格爾這樣的德國哲學家相比,法國哲學家缺少體系化的嚴謹,甚至還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但他們更直接地面對社會現實,更切身地投入歷史過程,更有效地呼喚廣大民眾,於是隨之而來也就承擔更大的名聲,遭受更多的麻煩,經歷更險的風浪。他們以人類的進步為信仰,以科學理性為武器,切切實實地開拓社會正義和自由寬容的空間,反對特權、蒙昧、迷信,真可謂振聾發聵,深入人心。

他們不是由理性而走向抽象思辨,而是走向全社會的思維規範和行為規範的制訂。就學術文化而言,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他們首先選擇了道義責任。正因為如此,法國的學術文化有一種令人陶醉的體溫。

體溫無形無質,卻復蘇了一個時代;體溫無法在塞納河邊留下建築、大道、碑石,卻改變了在那裏流連的所有法國人的笑容、眼光和步態。

這也可以說,恰恰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凝聚,也無法凝聚。

我們這次旅行,就是為了尋找景物背後這種沒有凝聚成實體的精神。這也是我以前在國內旅行時的目標,整整15年,邊走邊伸手探摸,常常大喜過望,因為我觸摸到了遠處傳來的體溫,正像黑格爾所說的那樣,在灰燼堆中摸到了歷史遠處的餘溫。

這裏所說的“遠處”,很可能是指時間,也可能是指空間。從空間“遠處”傳到中國來的體溫,幾乎有一半來自法國,來自巴黎。

18世紀的巴黎文化名人與普羅科珀加啡館內景。在這裏,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伏爾泰、盧梭等人展開論戰,最終形成《人權和公民權宣言》。

既然巴黎的體溫已經迢迢萬里通達中國,它又怎麼在乎在塞納河畔冰冷的石頭建築群中缺少造型?但我們中國遊人心裏明白,最重要的恰恰是缺席者。

這正也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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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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