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恩
人人都說波恩美麗,卻又說不出它有什麼名勝古迹。走了幾圈終於明白,真正的美麗不需要歷史來幫助,正像真正的幸福不需要故事來描述。
做了幾十年大國的首都卻幾乎沒有高樓,市政廣場攤販林立,最靠近市政廳的是一個醬菜鋪。
首都搬走了,剩下的最大榮耀可能就是貝多芬狹窄的故居。貝多芬彈出驚人的琴聲時還十分幼小,但反倒是這座城市感到了自己的小,催促孩子到維也納去。
波思藝術展覽中心。
貝多芬走了。維也納有大師,也有一大群似聽眾似批評家的貴族,他們成了貝多芬的新環境,而貝多芬,卻長久地把波恩帶在自己身上,故意讓他們不舒服。
曾經有不少文章記載,貝多芬脾氣很壞,鄙視一切沒有共同語言的人。他身矮體碩,皮膚黝黑,頭髮蓬亂,愁眉苦臉,鄉下口音,用語粗俗,舉止缺乏教養,衣着寒酸骯髒……
但是,據貝多芬長期的“義務私人秘書”申德勒最權威的詳細回憶,實際情況並非如此。貝多芬雖然生活比較樸素,但講究體面和清潔。那些見諸文字的惡意歪曲,是維也納的貴族目光在作祟。
維也納的貴族們本來是不必對這樣一個他們處處看不上眼的波恩人如此着意打量的,然而正是這個人,演奏出了無與倫比的音樂。他們早就為這樣的音樂配置了一種人生等級,但這種等級在貝多芬面前粉碎了。他們當然也希望他的音樂足是一捅就破的肥皂泡,但捅來捅去捅不破,因此只能一直怒氣沖沖地敏感於這樣的音樂與這樣的形貌之間的差距。越敏感,差距越大,痒痒地摳得他們渾身難受。解除難受的惟一出路,就是用謠言和中傷來傳播貝多芬的不是。
18世紀的波思生活場景。
貝多芬其實早就讀懂了他們的眼神。他最初也曾想融入他們,但很快驚醒,萬萬不能。音樂的原創激情是一種生命的原始呼號,當這種呼號變成一種雅緻的琮琮琤琤,只能是表演而不再是創造。貝多芬只要後退一步,周圍的眼神立即會變得柔和起來,而他卻撤離了生命的前沿,必然會快速地在交際酬酢中自沉自埋。誘惑那麼強烈而堅持又那麼困難,因此他必須穿起盔甲。他與貴族們格格不入的脾氣、形貌、口氣、衣着,就是他自衛的盔甲,一旦脫卸立即致命。
這樣當然會引起更多人的誤會,這些人未必是貴族卻是聽眾,他實在不想對他們也防範森嚴,但又怎麼區分此間界線呢?因此只能躲在盔甲里苦惱。
如雄獅般暴烈的他,有時柔聲細氣。我讀到過他的一句內心獨白:“儘管野性難馴,但我內心本善。”
難馴的野性也會失度,所以他需要喁喁私語,不知是自我安慰,還是自我警策。他已經看出了反抗、自衛、自恃的峻厲,很可能會與善良產生矛盾,不僅會掩蓋善良,而且也會吞食善良,因此提醒自己不要失去根本。世上很多反抗者不能成就偉大,便與此有關。
偉大的音樂再加上善良的內心,貝多芬其實已經圓滿。除此之外,一切已不再重要。
波恩音樂廳草坪上的貝多芬頭像。
1827年,貝多芬出殯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