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念訣(一)
天下最精明的莫過商人,他卻把自己往絕路上引。
{楔子}
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地上的水跡還未散去,但總算是晴了。空顏齋窗台上的一株茉莉冒出了新芽,未安照例一早便來了店裏打掃,沏了一壺霍山黃芽茶靜靜等自家主子過來。
空顏齋的老闆顧辭一貫是早起的,只是前些日子下了雨,他着了風寒還未好全,頭昏腦漲難免貪睡些,便囑咐了未安先去。
久雨一晴,華意街人來人往,連地段偏僻的空顏齋也在兩個時辰內將新進的幾隻羊脂玉手釧售空了,未安笑眯眯地送走了一步三回頭的小姐丫鬟們,轉頭看着店裏楠木茶几上的那把紫砂壺。
霍山黃芽已經涼透了,而顧辭,一直沒有來。
{一}
顏子辰早年做生意的時候諸事不順,落魄時窮得趴在巷子裏奄奄一息,多虧有好心人給了他一口飯,才有勁兒爬起來東山再起。
後來的顏子辰在二十多歲時已是青歸城首屈一指的珠寶店琳琅閣的大老闆,城中最年輕的富商。因仍是念着當年的一飯之恩,便在自己府外開了善念堂,每日都有新鮮的米粥無償供給那些吃不起飯的人。
一日天色將晚,顏子辰從琳琅閣回府,他朱紅的大門前跪着一男一女,見顏府主人歸來,忙不迭膝行上前扯着他衣裳不斷叩首,女子哭啞了嗓子,聲音如破碎的錦緞:
“請大慈大悲的顏老闆救救沛生!他……他快死了……”
女子懷中抱着個嬰孩,整張小臉泛着病態的通紅,急促地喘息着,顯然病得不輕。
“我不懂醫理,如何救你的孩子?”顏子辰扶起不斷叩頭的夫妻二人。
男人似乎覺得難以啟齒,可最後還是開口:“大夫說這是富貴病,要十五兩銀子抓藥,可家裏實在是……”
顏子辰垂下眼,看見自己袖口上摻了金線綉成的祥雲花紋精緻華貴,心中五味雜陳,轉頭吩咐身後的小廝:“去賬房那裏取四十兩銀子給他們。”
小廝答應着去了,顏子辰又道:“孩子這病得好好養着,天色晚了,快回去抓藥吧。”
夫妻二人感恩戴德地走了,夜風裏飄來女子因為孩子有救了而喜悅的啜泣聲,無端讓他想起當年跪謝救命恩人的自己,絕處逢生的喜悅,他最能體會。顏子辰在原地立了許久,才緩慢踱進府中。
{二}
本以為沛生的事情就這樣揭過,誰知愈加麻煩。
不知是誰聽說了前幾日顏子辰慷慨解囊為孩子治病,消息在城中傳開了,顏府門前陸陸續續跪了不少人,都來求顏子辰開恩,為自家的情況解燃眉之急。
“公子失去了左手,但尚且年輕,身子康健,右手也靈活,怎地就到了要顏府幫忙的地步?”
風燭殘年的老者顏子辰總是出手幫助,可漸漸人多了,有不少年輕人夾雜其中,他便覺得有些煩躁。
男子哭喪着臉:“顏老闆,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靠我這一隻手賺錢,求您開開恩!總得讓我給家裏人嘗一口菜湯吧!”
顏子辰最不喜年輕人遊手好閒,皺眉道:“那我為你安排一份工,你自己賺錢如何?”
“顏老闆真是善人。”男子仍是苦着臉,語氣充滿着不甘:“不知老闆早年孤立無援之時,幫助老闆的恩人是否也給您安排了一份差事。”
男子失去的左手斷口處包着的白布隱隱滲出鮮血的顏色,顏子辰又想起那一年餓得奄奄一息的自己,只要有人給口飯吃就心滿意足。最後他嘆口氣吩咐道:“去取銀子給這位公子。”
只短短三日,顏子辰就因為接連不斷的求助者焦頭爛額。也曾想過拒絕,可看見對方無助懇求的眼神,兼之想起自己當年的困苦和如今的優渥,便把話又咽了回去。
“大當家的,賬房昨兒對我說,這個月的賬目有些不大對……”早起時管家來報,猶豫着道:“雖然這陣子沒進什麼稀奇的好貨,但理應也有銀子進賬,只是這月底把賬目統共算下來,怎的竟還倒貼了許多銀子進去?”
顏子辰伸手便要接過賬本來看:“這個月共有多少人來顏府求我幫忙?”
管家想了想:“大約七十人上下,這還是我在您跟前的時候,其餘您路上遇着的或是沒跟我提的就不清楚了。”
“幫這些忙也都是要花銀子的,只不過當時想着舉手之勞,便沒放在心上,取銀子時也沒有好好記在賬上。”顏子辰心中暗驚,嘆道:“想不到這也是一筆大開銷……”
管家斟酌着勸道:“雖然大當家心懷慈悲是好事,只是這好事也需量力而行,折損了自己,那全府上下豈不是都要沒飯吃。”
“我何嘗不知。”顏子辰閉上眼,搖頭道:“只是他們把我當作救命稻草,我也不忍拒絕,當年救我的恩公家中何嘗不是捉襟見肘,但還是給了奄奄一息的我一口白粥。我如今小有資產,若是我能助他們改變現狀,那也未嘗不可。”
管家還要再勸,顏子辰擺了擺手:“我知道輕重。雖然我手頭寬裕,但也不能因着善心一味貼銀子給旁人,需得顧好自個兒的情況。”
管家這才放下心:“大當家臉色有些差,一會兒我去廚房看看人蔘燉好了沒有。”
許是早些年奔波辛苦,每到寒冬顏子辰的身子便不大舒服,需上好的人蔘滋補着才緩解些,於是顏府上燉參湯便成了慣例。
顏子辰點點頭,逕自去書房了。
{三}
日子久了,青歸城的人都知道琳琅閣的大老闆顏子辰是個心軟好說話的善人,不僅本城的人求他施捨,漸漸也有人從外地趕赴求助。
顏子辰雖然深覺如此下去不是長久之道,但總無法狠心統統拒絕,再加上覺得自己家底子厚,就這麼拖着,八年過去倒也沒覺得什麼。
冬日顏子辰舊病複發,午後小睡方醒,有下人來通報,說門口有一老者求見。
顏子辰揉着額角,本想找個理由推了不見。又聽下人說老者身着單衣,在門口凍得發抖,心中便有些不忍:“請老先生去前廳吧,倒杯熱茶暖一暖,我隨後就去。”
雞皮鶴髮的老者打量着顏府前廳的裝潢,只見隨處點綴的金玉之器都是自己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不由暗自咋舌。
“老人家來此所謂何事?”顏子辰帶着客氣的笑詢問。
陳五咳了幾聲,佝僂着背長吁短嘆:“顏老闆莫嫌棄,老夫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顏子辰早想到了來人是有求於他,看到老者實際上精神不錯,並沒有小廝描述得那麼凄慘可憐,便覺得他有些倚老賣老,只點點頭沒有說話。
陳五見顏子辰神色冷淡,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天喊地道:“我老伴兒快不行了,外頭說要用野山參吊著命,聽說顏府有着續命的人蔘,請顏大善人發發慈悲,用野山參救救我的老伴兒!”
此語一出,站在顏子辰身後的管家變了臉色,顏子辰更是緊抿着唇,不知是驚詫還是憤怒。
野山參不易得,何況是上好的品相,只怕要上百年才得一支,且多數都貢進了宮裏供着病重的皇太后,其餘在葯市上也往往有價無市,陳五一開口就是要這樣的東西,也實在有些不自量力了。
“人蔘不是什麼稀罕物,只是我自己的身子尚且還需野山參煲湯調理,府中只剩最後一支,實在不能割愛,若老人家不嫌棄,其他品種的人蔘儘管拿去,顏府絕不吝嗇。”半晌顏子辰溫聲解釋。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顏老闆,除了你這兒,我再沒誰可以求了!”陳五趴在地上不肯起來。
顏子辰看他樣子雖凄慘,但這樣的人自己幾乎每天都見,只覺得他一把年紀,不忍絕了他的念想:“老人家去顏府的藥房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東西。”
“不成!大夫說了必得上好的野山參!”陳五的情緒激動起來,“你肯幫別人,為何不肯幫我?”
“我只幫能幫之人,”顏子辰道,“我並非聖賢,在關乎性命安康的事上也只是個想活得舒坦的普通人而已。”
“你若是普通人,又何必裝成聖賢惠澤百姓?我老頭子只想要野山參哪!”陳五不死心,仍喋喋不休。
這話咄咄逼人,顏子辰忍無可忍道:“老人家,顏府實在愛莫能助,您請回吧。”
他低聲吩咐管家:“好好送老人家回去。”
而陳五還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勢,眼中浮上了深深的怨毒之色。
{四}
三日後的清晨,顏子辰是被府外熙熙攘攘的吵鬧聲驚醒的。
原來那日陳五沒有求得野山參,回去之後不出兩日老伴兒便一命歸西,他氣不過,一大早便來到顏府門前鬧事。
他身後的牛車上還放着妻子早已僵硬的屍體,本來用白布蓋着,可寒風一吹露出變了色的皮膚,也實在瘮人得很。
不一會兒有圍觀者陸陸續續湊上前來,見他駝背白髮,孤零零地對着緊閉的顏府大門哭喊,也頓生憐憫之心,議論紛紛。
其中也不乏顏子辰生意上的對手,幸災樂禍道:“顏子辰這傢伙平日裏盡做善事,到了關鍵時刻卻袖手旁觀,原來也只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此時顏府大門終於打開,管家皺着眉頭,顯然是強忍怒氣斥道:“那日大當家命我送你回去,我明明聽到大夫說那病已是回天乏術,現在人死了,你口中儘是些不盡不實的,少把髒水往顏府門前潑!”
陳五見顏府總算有人回應,立刻哭得更響:“一支人蔘就能救的命,我老人家跪着求你,你家主人卻把我趕了出來!真是有錢人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讓我老頭子也乾脆一併去了吧!”
無數譴責的目光落在管家身上,他正要再開口,只聽身後有人冷冷道:“不必管他!哪裏都有潑皮無賴,你跟我做生意這麼多年,怎麼這點氣度也沒有?”
顏子辰負手而來,臉上的神色冷如寒冰。看他絲毫不為所動,陳五反而沒了主意,一雙渾濁的眼珠轉來轉去。在陳五愣神的當口,顏子辰已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馬車,往琳琅閣去了。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陳五此刻終於反應過來,聲嘶力竭道,“草菅人命,活該千刀萬剮啊!”
托此事的福,近幾日的琳琅閣少有人光顧。多數人都在觀望,期盼遠離是非,但也有愛熱鬧的人竊竊私語,經過陳五字字血淚的控訴,更有義憤填膺的百姓為他打抱不平。
這些天顏子辰因為一筆生意忙得不可開交,每日都披星戴月才從琳琅閣回府,寂靜的街道只能聽見馬蹄和車輪的聲響。
突然,馬車停了下來,顏子辰一怔,喚了兩聲車夫,但也無人回答。
顏子辰急忙將身子探出馬車,只見車夫已經靠在車旁不省人事,停下來的地方是個十字路口,到處都堆着大量正在燃燒的紙錢。
他深覺不妥,拉了拉韁繩,想自行驅趕馬匹,可那馬如同受了魔怔,竟無論如何也不肯向前一步。
顏子辰想起,今日似乎是陳五妻子的頭七。
頭七魂魄歸家,莫非是陳五的妻子死得不甘,才在午夜來尋自己?
顏子辰自認並無對不起她的地方,但也聽說凶鬼往往沒有道理可講,縱然他問心無愧,也不免軟了神色,握着韁繩的手冰涼徹骨。
馬車位於十字路口的正中,有幽幽的綠色火焰攀上馬車,顏子辰定睛一看,馬車的前方地上有個粗糙的布娃娃,胸口扎着針,被畫了粗糙的眉眼五官,帶着詭異的笑容驀地在鬼火中化作了灰燼!
陳五陳五,何必至此!何苦至此!
燃燒的馬車散了架,顏子辰跌坐在地,鬼火彷彿吐着芯子的毒蛇在周圍虎視眈眈,那些紙錢的灰燼隨着寒風飄到他的臉上,帶着咄咄逼人的氣息,如同陰魂不散的死亡恐懼。
{五}
顏子辰病倒了。
他是心智堅強的人,當年商海闖蕩時只剩一口氣都有力氣重頭再來,可一場鬧劇卻讓他失了心氣。
他開着善念堂,平日沒少幫別人,也從未想過別人報答他什麼,只是現今出了事情,他曾幫助過的人為了明哲保身,沒有一人肯為他說一句公道話,如何不令他感到齒寒!
雖然如此,還是有一些人來求顏子辰的幫助,期期艾艾地來到顏府門前訴說自己的慘狀。顏子辰卻不同往日一律稱病不見,大部分人神色訕訕地散去了,也有幾個偏要陰陽怪氣地諷刺幾句,聽着着實刺心。
顏府待不下去,顏子辰便獨自在城郊河畔的木屋裏面住下,平日看書垂釣,期盼秀美的景色能將焦慮的心情緩解一二。
這天顏子辰沒釣上多少魚,正打算回去,只聽一把音色泠泠的女聲在身後響起:“顏老闆心裏亂,魚都不肯上鉤。”
他回頭,見一身着戎裝的年輕女子牽着馬,看着他空空的魚簍,笑吟吟地打趣。
顏子辰的目光落在她的腰牌上,急忙站起來行禮:“見過容珏郡主。”
容珏郡主是朝中大將軍容江的么女,自幼在軍營長大,因聰慧伶俐很受皇太后和皇帝的喜愛,特地封了郡主以示親貴。
“郡主怎會在此?”
容珏笑道:“顏老闆不記得了?去年家兄成親,因為出了點差錯要急急趕出一整套首飾,旁的珠寶店都不敢接,唯有顏老闆願意擔保,讓琳琅閣連夜為嫂嫂做了出來,沒讓家兄成親時為難。雖說商人重利,可尋遍了珠寶商鋪,到底也只有顏老闆肯出頭。今日我從軍營回來路過此地,見老闆獨自垂釣,頗有鬱郁之色,便來多嘴一句。”
顏子辰勉強笑道:“舉手之勞而已,讓郡主掛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外頭那些說你自私自利、薄情寡義的話,我都聽到了。”容珏的眼眸明亮如晨星:“想必顏老闆也是因此才來這裏散心。可請顏老闆細想,你自己的東西,就是在他們跟前燒了毀了,也輪不到別人說三道四。肯幫他是好心,不幫也是理所應當,一群連自己家中的事也無法周全的人,憑什麼叫你去幫他們?”
“這些話,只有郡主對我說。”顏子辰深深看她一眼,頗為動容,“這些年人人與我交好大多是利益相關,遇到此事都退避三舍,郡主肺腑之言,顏某感激不盡。”
容珏擺擺手,將喝足了水的馬拴好:“你縱着他們鬧,你不理會自然是你的涵養,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你膽小心虛,琳琅閣的大老闆竟讓一群烏合之眾逼得走投無路,倒叫別人看你的笑話了。”
“是。顏某受教了。”女子神采飛揚的風姿映在他眼中,顏子辰心中震動,深深作了一揖。
郡主揚唇一笑,亦回了一禮:“何必客氣,顏老闆素日裏多行善舉,容珏也敬佩不已。”
女子御馬走遠了,顏子辰依然在河邊久久不動。
早聽說容珏郡主的名號,本以為是風姿楚楚的大家閨秀,不想竟是如此絕世風華,舉世少有,真心實意肯為自己考量。
顏子辰已是而立之年,卻始終未曾婚娶,就是希望能遇到真心傾慕的佳人,夫妻伉儷情深才算圓滿一生。
“若能求娶容珏郡主……”
顏子辰低聲自語了一句,也覺得有些痴人說夢,不敢做他想。
{六}
接連幾日顏子辰都沒睡好,像是心裏記掛着什麼重要的事兒,卻不能說出來。
後來他在一天深夜驚醒,把管家叫到面前,鄭重道:“這幾天把我所有的家產清點清點。”
管家有些不明所以,顏子辰的臉色在燭火的搖晃中格外堅定:“我想看看……我究竟有多少資本,可以求娶容珏郡主。”
管家知道利害,便雷厲風行地下去做了,顏子辰腦海中又浮現出女子清麗的面容和凜然的風姿,外頭的寒風吹着,卻絲毫不曾讓他心頭的熱切冷卻。
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郡主作風瀟洒落落大方,也必然不會喜歡畏首畏腳的懦夫。
第二天早晨管家捧着賬簿來見顏子辰,目光低垂着,不敢看他喜悅的臉。
顏子辰捧着賬簿的手穩穩噹噹,後來越抖越厲害,管家閉上眼,心底發出無奈的嘆息。
“這麼多年來我為了生意奔波勞碌,也開了城中最大的珠寶店,現在顏府卻成了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沒有存糧,沒有餘錢,那屋子裏的金器擺件都是假的嗎?這麼大的宅子也是假的嗎?怎會如此!”
末了顏子辰摔了賬本,聲音顫抖,帶着無法抑制的恐懼。
“大當家是白手起家,比不得其他人有父業可承,根基本就不穩,再加上八年來一直散財……”管家小心地勸:“大當家的息怒,是我的疏忽,不曾留意過這一層。”
顏子辰一掌揮翻了桌子上的茶碗,腦中一團亂麻。
是的,他其實隱隱有這樣的預感,這些年接濟的人着實太多了,且他出手大方,琳琅閣的生意也不錯,有時候想要好好算賬,卻因為其他事情又忘記了。
日積月累下來,這些求助的人終於把他辛苦打拚下來的富貴侵蝕成了一具空殼。
“過兩日西域那邊會來一批寶石,你把府里值錢的東西換點錢訂下這批貨,興許能解燃眉之急。”顏子辰最終還是冷靜下來,吩咐道:“悄悄的,別叫人瞧見,免得別人以為我落魄,傳出去連提親的資格都沒有了。護送這批貨也要找個穩妥的人,你若不放心,就親自跟着去。”
“我曉得輕重。”管家點點頭,立刻去置辦了。
顏子辰隻身坐在屋中,腳下是被摔散了的賬簿,他手邊的茶涼掉了,空蕩蕩的府中,他第一次覺得如此寒冷。
{七}
再次見到管家時已是一周后的凌晨,他渾身是血地爬進了顏府的角門,叫醒了尚在睡覺的顏子辰。
“寶石被掉包了,是,咳咳,是姚承乾的。那小子平日裏老老實實,沒想到竟反咬一口,帶着真貨跑了,留下一批殘次品。”管家喘着氣:“他以為那一棍子把我打死了,虧得我還有一口氣能爬回來,大當家的,你看該如何?”
該如何?這批寶石已經早早就被城中的諸位貴人訂下了,甚至連深宮的貴妃也特地選了其中的珍寶囑咐琳琅閣做一套首飾出來,現在貨物成了殘次品,自己丟了錢,也是把信譽丟了,可謂賠得血本無歸!
這批西域的寶石價值甚高,他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全部買下,還是先放出了消息,收取了諸位貴客的定金,這才買了寶石,現在什麼都沒了,這一身的債務究竟有多少,顏子辰都不敢想。
“無論如何,先把府上的家丁派出去,低調行事,能尋到最好。”顏子辰咬牙:“若是五日之內還是沒有結果,那便……那便報官吧。”
姚承是從顏府出去的人,也算是知根知底,所以顏府里的人很快便在一家賭場裏將他抓獲。
姚承把寶石賣給了胡商,將錢全部花在了賭場上,輸得乾乾淨淨。
顏子辰將他押在廳中審問,經商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有這樣絕望的憤怒。
“大當家的,實在不是我財迷心竅,我九十歲的老母病重在床,我心裏急啊!我已經欠了一屁股債,如果不能統統還上,我心中不安哪!”顏子辰還未開口,姚承卻先哭喊出聲。
顏子辰冷笑:“若你真的是還債心切,為何還要去賭場?”
姚承頓了頓,接着很快回答:“還了債,我還得給老母買葯,這開銷流水一樣下來,只有去賭。”
“顏府沒有工錢嗎?我自認待你們不薄!”
廳里的下人都沒說話,片刻后才有一個膽子大些的接口:“府里已經拖了兩個月的工錢了,管家說會很快補上,可現在也沒影兒。”
顏子辰一時語塞,原來府上的拮据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大當家一味把銀子貼補給不相干的人博得好名聲,可前陣子我明明見郭家二小子拿着你給的銀子進了賭坊,還向我吹噓你蠢得要命,隨便編點慘狀就能矇騙了你。”姚承終於收了可憐兮兮的神色,字字句句擊碎了顏子辰最後的幻想:“我們這些賣命的下人連飯也吃不上,該得的辛苦錢一分沒有,你卻還在外頭散財,算什麼善人!分明是沒有心肝人畜不如,我掉包了你的貨,半分後悔也沒有。”
“把姚承關到柴房裏去。”顏子辰心亂如麻,他晃了晃身子,幾乎站立不住。
他一直以為自己雖然算不上大慈大悲,但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這麼多年來為別人做的事數不勝數,不承想,到頭來恨他的人卻比敬他的還要多。
那些受他救濟的人現在有無盡的好日子揮霍,他把自己逼到了絕境,可連句安慰的話也沒得到過。
一個大膽的念頭漸漸滋生,顏子辰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顏府。
{八}
晌午過後,一封信被送至了空顏齋。
未安把這封信看了三遍,確信自家主子確實被人綁架要挾,要拿出三千兩銀子來贖。
他知道顧辭半點武功都沒有,要是真遇上歹人,只有引頸就戮的份兒。
然而信上顧辭的筆力遒勁,從字跡上看不出任何為自己性命擔憂的意思。
“丑時一刻,孤身將三千兩銀票送至城外向西十里的破廟中。”
未安把信收好,抬頭笑着招呼剛進店裏的客人:“公子需要什麼?新來的一批黃瑪瑙扇墜花樣好看,成色也上佳,我給您拿來看看吧。”
……
“你家的未安公子到底會不會來,你竟一點兒也不擔心。”顏子辰眉頭緊鎖,看向被縛着手的顧辭。
顧辭正閉目養神,聞言淡淡道:“該擔心的不是我,是你。若拿不到這筆錢,你將身敗名裂。”
顏子辰本就神經緊繃,被他這麼一說又氣得夠嗆,偏偏找不出話反駁。
他沒有辦法了。那些他已收了定金的達官貴人沒有一個好相與的,若是能把定金退回去也就罷了,如果連這筆錢也還不上,那他在青歸城再也沒法立足。
他選擇了兵行險着,去搶。
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本去細細籌謀其他來錢的途徑了,府上的人要工錢,外頭的貴客要定金,他又偏要撐着一口氣,死死瞞着顏府如今的落魄境遇。
他選擇顧辭,只因知道顧辭同為商人,且平日裏出門隨意,只一個整日笑眯眯的未安跟着。
顏子辰耐着性子終於等到天黑,四周都靜了下來,漸漸有馬蹄聲靠近。
角落裏的顧辭睜開眼,一雙烏黑的眸子暗色沉沉。
他來了。
{九}
冰冷鋒利的匕首架在顧辭的脖子上,未安將裝着銀票的信封丟到顏子辰腳下:“要當場驗一驗嗎?”
一旁的顏府小廝上前查看,末了對着顏子辰點點頭。
他鬆了口氣:“顧老闆,多謝體諒,這筆錢算我借你的。只是為防你將事情說出去,只得請你在鄙人府上小住幾日了。”
就在顏子辰放鬆警惕那一瞬,被他忽略的未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將他的匕首震斷在腳下,發出一聲輕響。
顧辭被綁着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被解開,他揉着手腕,輕描淡寫地回答:“抱歉,我只有在顧府才睡得着。”
顏子辰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
“前段時間,我府上來了一位貴客。”顧辭好整以暇,“容江將軍身着便服親自來到顧府,問我覺得你人品如何。”
顏子辰愣住:“什麼?”
因為多行善舉,顏子辰在城中名聲不小,又素日品行端正,潔身自好,其實在很久以前,容珏郡主便對他的品性很是傾慕。
容江是布衣出身,向來主張英雄不問出處,何況前面幾個兒女都已經與朝中貴戚聯姻,為了防止聖上疑心自己功高蓋主,有意低調行事,面對着小女兒的請求,即便顏子辰身份低微,也並沒有一口拒絕,而是在顏子辰的圈子中細細打聽他的人品。
“將軍親自登門查訪,一可見他對你的重視,二表明此事他已經決定得七七八八了。”顧辭看着顏子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對將軍說,顏老闆人品貴重,可為佳婿。如果我沒有記錯,昨日他已經親自拜訪顏府,將軍目光犀利,你府上的境況,以及你不在府中的緣由,只怕他用點手段就能打聽得明明白白,到時候不知將軍是否會怨我口出狂言。”
顏子辰的身體順着牆壁滑倒,久久不語。
未安笑眯眯接過一旁小廝戰戰兢兢奉還的銀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顏老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幫別人脫困,同時也是將自己放在了被傷害的位置上,若沒有承擔這個壓力的勇氣,怎能輕率地出手相助,早明白這一點,便不會有這個結局。”
眼見顧辭要走,顏子辰的眼睛佈滿了猩紅的血絲,在他身後喊道:“聽說空顏齋能力通鬼神,滿足客人所求,我與你做交易,你肯不肯?”
夜晚的月光慘白,顏子辰的手指在破舊的牆面上劃出了深深的痕迹,顧辭沒有回答,腳步未停,背影逐漸消失在月華之下。
“為什麼不做顏老闆的生意?他也實在可悲可憐。”未安牽着馬看顧辭的表情。
顧辭深不見底的眼睛裏有一閃而過的悲憫,很快便消散了:“我知顏子辰從未有害人之心,一個樂善好施的善人被逼着搶劫,欠了一身的債務,還即將暴露於人前,確實足夠可憐,但也終歸是他自己選的死路。這種結局已定的生意,我是不會接的。”
未安點頭沒再接話,馬蹄聲踏着月色,漸漸走遠了。
{十}
顏子辰的屍體被發現已經是七天後的事情了,那段時間顏府沒了主心骨,上下亂成一團。恰逢定了寶石首飾的達官貴人幾日等不到任何消息,便急急來琳琅閣找人,結果人沒找着,只在護城河裏找着了顏子辰絕望投河的屍身。
顏子辰的屍體已經被泡爛了,若非有衣着尚可辨認,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大當家是被自己的善念逼死的。”管家的傷還沒好全,垂淚不已,“天下最精明的莫過商人,他卻把自己往絕路上引。”
可顏子辰身死,欠的債還得一分不少地還,由官府介入清點了顏府的資產並昭告世人,大家才發現原來顏子辰真的已經家徒四壁,不是他不願幫助旁人,而是自身難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