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緬懷之夢
面對污穢黑暗的現實,除了期盼一座座公堂、一個個包公外,人們還會很自然地在精神上向古代求援。
元雜劇中,有不少歷史題材的劇目。有的以重大的歷史事件為主幹,(例如:《輔成王周公攝政》、《保成公徑赴澠池會》、《錦雲堂暗定連環計》,《虎牢關三戰呂布》、《劉玄德獨赴襄陽會》、《諸葛亮博望燒屯》、《劉玄德醉走黃鶴樓》、《兩軍師隔江鬥智》、《破苻堅蔣神靈應》、《程咬金斧劈老君堂》、《雁門關存孝打虎》、《宋太祖龍虎風雲會》、《金水橋陳琳抱妝盒》、《狄青復奪衣襖車》、《閥閱舞射柳捶丸紀》等。)有的以著名的歷史人物為主幹,(例如:《晉文公火燒介子推》、《說諸伍員吹簫》、《楚昭公疏者下船》、《忠義士豫讓吞炭》、《趙氏孤兒大報仇》、《漢高皇濯足氣英布》,《隋何賺風魔蒯通》、《承明殿霍光鬼諫》、《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關雲長千里獨行》、《關大王單刀赴會》、《關張雙赴西蜀夢》、《尉遲恭三奪槊》、《尉遲公單鞭奪槊》、《小尉遲將斗將認父歸朝》、《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鄧夫人痛苦哭存孝》、《昊天塔孟良盜骨》、《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秦太師東窗事犯》等。)有的則乾脆以歷史上的水泊梁山起義為主幹,(例如:《爭報恩三虎下山》、《魯智深大鬧黃花峪》、《同樂院燕青搏魚》、《黑旋風雙獻功》、《梁山泊李逵負荊》等。)組成了一個品類繁多、內容龐雜的歷史劇題材系列。元代歷史劇的基本精神,在於不斷地通過歷史事件,提醒亡國之痛,煽動復仇之志,渲染強梁之氣。這也影響了以後中國歷史劇的創作習慣。一般地說,中國的歷史劇大多以豪壯、陽剛為基本風格,即便偶有綿細之作,也能引出並不綿細的審美效果。
就具體劇目論,在元代的歷史劇中,以《漢宮秋》、《梧桐雨》為代表,旁敲側擊地烘托出了漢人在民族鬥爭中敗亡的景象;以《趙氏孤兒》為代表,筆墨濃重地宣揚了百死不辭的復仇精神;以一批水滸戲和三國戲為代表,色調繁複地渲染了強悍豪壯的英雄氣概。這幾個方面,又相輔相成、互為表裏,一起組合成了元代歷史劇的基本格調。
一、《漢宮秋》
《漢宮秋》是元代著名劇作家馬致遠(約1251—1321以後)的代表作,也是中國戲劇史上影響最大的早期歷史劇之一。
初一看,這齣戲與白樸(1226—1306以後)的《梧桐雨》都是寫帝王和妃子間的哀怨艷情的,藝術格調不會很高,然而實際上,這兩齣戲頗有開闊的氣象。
《漢宮秋》表現了漢元帝和王昭君間的著名故事。民女王昭君被選入宮后因沒有賄賂奸臣毛延壽,被醜化而被貶,後漢元帝親眼見到,為她的美貌傾倒,立即封妃。但是匈奴單于聞知王昭君美貌后以強兵索要,漢元帝無奈,只得揮淚送別。王昭君行至黑龍江畔,即投江而亡。
馬致遠在這個故事中重重地觸及了民族問題,使遠年歷史立即變得尖銳。例如第三折寫到漢元帝與王昭君在灞橋餞別,兩人口口聲聲不離“漢家”、“大漢”、“漢朝”,王昭君甚至不願意以漢家衣裳為匈奴娛心悅目,竟當場脫去留下:
王昭君:妾這一去,再何時得見陛下?把我漢家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為人作春色?……
漢元帝:罷罷罷,明妃你這一去,休怨朕躬也。……我哪裏是大漢皇帝!
待到王昭君“傷心辭漢主”,來到漢番交界處,劇作又一次作了強化處理:
王昭君:這裏甚地面了?
番使:這是黑龍江,番漢交界去處;南邊屬漢家,北邊屬我番國。
王昭君: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澆奠,辭了漢家,長行去罷。(奠酒)漢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來生也。(跳江。番王驚救不及。)
馬致遠顯然是勇敢的,反覆地強調一個“漢”字,是元代漢族人民的現實遭遇給了他勇敢的理由。
不僅如此,《漢宮秋》還揭示了漢家敗亡的原因,詛咒了各種昏庸的文臣武將,鞭笞了變節行為。
漢元帝:我養軍千日,用軍一時;空有滿朝文武,那一個與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
漢元帝的這段唱詞很著名:
漢元帝:……休休,少不的滿朝中都做了毛延壽!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隊,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鴻溝,徒恁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這是指遙遠的漢代,更是指敗亡不久的宋代。
二、《趙氏孤兒》
這是一出怵目驚心的歷史大悲劇。
只要一提到《趙氏孤兒》,人們心中就會浮現出一組形象:他們心存正義,火頂陰霾,向著死亡挺進。或許,只有羅丹雕塑的《加萊義民》群像,與之相近似吧?
春秋時代,晉國文臣趙盾遭到武將屠岸賈誣陷,全家三百口被殺,只剩下一個嬰兒。屠岸賈派一個叫韓厥的將領守住趙家大門,並宣佈誰窩藏或盜出趙氏孤兒,要滅九族。
於是,在一片血泊中,一場捨生取義的接力賽開始了。
先是趙氏孤兒的媽媽把孩子託付給一位經常出入趙府的民間醫生程嬰,為了消除程嬰對於泄密的擔憂,自己立即自縊身死;程嬰把趙氏孤兒藏在藥箱裏,企圖帶出門外,被守門的韓厥搜出,沒有料到韓厥也深通理義,放走了程嬰和孤兒,自己拔劍白刎;屠岸賈得知趙氏孤兒逃出,竟下令殺光晉國一月以上、半歲以下的嬰兒,違抗者殺全家,誅九族。程嬰為了拯救晉國的嬰兒,決定獻出自己的嬰兒來替代趙氏孤兒,並由自己承擔“窩藏”的罪名,一起赴死。
原晉國大夫公孫杵臼深深地贊成和感佩程嬰,但又覺得程嬰還太年輕,立即赴死顯然太早,於是硬要以自己蒼老的身體來代替程嬰,並要程嬰去揭露自己,結果公孫杵臼在招認了隱藏趙氏孤兒的罪名后撞階而死,而被屠岸賈拔劍砍死的嬰兒正是程嬰自己的孩子……
這麼多人的犧牲,換來了真正的趙氏孤兒的安全。直到二十年後,程嬰才告訴他這一切。他,當然採取了他應該採取的行動。
《趙氏孤兒》的作者是大都人紀君祥。遺憾的是,對於這位傑齣劇作家的生平情況,我們很不清楚。《趙氏孤兒》所表現的歷史事件,與《左傳》、《國語》、《史記》的記載有很大的不同。紀君祥憑藉著元代的社會現實和精神需求,憑藉著自己的創作個性,對史料進行了大幅度的取捨和改造,終於鍛鑄成一部少有的藝術作品。
就像馬致遠把一個“漢”字寫在《漢宮秋》劇名的首位一樣,紀君祥把一個“趙”字寫在《趙氏孤兒》的首位。
趙,乃是剛剛滅亡了的宋代皇家宗室的姓氏。
為了挽救宋王朝而寧死不屈的文天祥(1236—1283)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無錫》)“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使北》),從這些詩句看,在當時,趙氏孤兒的故事已成為一種全社會心照不宣的共同政治隱語。
但是,不管是一個“趙”字,“漢”字,都只是一種外在的點撥,它們的職能在於引導人們去領受中華民族貫通古今的一種強悍的歷史精神。
《趙氏孤兒》在精神和藝術上的強烈程度使它早在18世紀就被介紹到歐洲,引起了歐洲許多藝術家的關注。法國思想家伏爾泰(1694—1778)和德國大文豪歌德(1749—1832)還受它的啟發,寫過在情節上故意與它近似、在旨趣上又有民族性差別的作品。
伏爾泰在1755年寫了一出題為《中國孤兒》的劇作,把故事拉到了成吉思汗的時代。基本情節如下:成吉思汗早年遊歷到燕京,結識過一個美麗的少女叫葉端美(Idame),但是,葉端美的父母見成吉思汗是少數民族,就不讓女兒與他往來,並且很快把葉端美嫁給了大臣尚德(Zanti)。五年後,成吉思汗席捲中原,搖撼宋廷,宋皇無奈,把自己的嬰兒托給尚德撫養。這件事不久敗露,成吉思汗逼索嬰兒,尚德決定交出自己的嬰兒來代替朝廷遺孤。然而尚德的妻子葉端美堅決反對,她認為,天底下應該人人平等,皇帝的嬰兒和百姓的嬰兒價值相等,為什麼要以一個嬰兒的死亡去換取另一個嬰兒的生存?為什麼忠義精神竟包含着如此殘酷的內容?她決定直接找成吉思汗評理。成吉思汗見到五年前的心上人,又驚又喜,宣稱如果葉端美肯嫁給他,兩個嬰兒都可保全。尚德本着忠於宋廷的精神,勸妻子葉端美答應這個條件,但葉端美卻勸丈夫與自己一起自殺,讓成吉思汗看一看夫妻倆緊緊擁抱着的屍體。見此情景,成吉思汗終於深深地被感動了,他停止了暴虐,成了賢明君主。
可見《趙氏孤兒》裏的關鍵性情節——換孤,在伏爾泰這裏受到了否決。葉端美以歐洲啟蒙主義者的平等觀念,從根本上批判了封建的忠義精神。其次,《趙氏孤兒》中的復仇思想,到了伏爾泰手下也被重重戀愛包裹和消融。兩相比較,《趙氏孤兒》閃耀着意志的冷光,《中國孤兒》散發著情感的熱量。在很多中國人看來,伏爾泰的溫煦夢幻在冷酷的現實面前也許很難實現,成吉思汗巧遇五年前的情人而回心轉意的情節,畢竟是一種過於纖巧的安排。面對屠岸賈那樣冷酷殘忍的獨裁勢力,《趙氏孤兒》所體現的精神似乎要比《中國孤兒》所體現的精神更切於實際。
歌德也曾寫過一個題為《埃爾泊諾》(Elpenor)的未完成的戲劇作品,有意摹擬《趙氏孤兒》中最後一部分情節。《趙氏孤兒》最後的一筆是,獨夫屠岸賈竟把終於保存下來的孤兒認作義子撫養多年,待到孤兒長大,了解了全部情況,亳不猶豫地殺死了這個“義父”。《埃爾泊諾》則寫一個弟弟殺死了哥哥,並把哥哥的兒子搶來當作自己的兒子撫養,這個孩子長大後知道了真相,準備為自己的生父報仇。寫到這裏,歌德擱筆了,他一直未能把這個劇本寫完。歌德為什麼寫不下去了呢?原來,在中國的觀眾看來,趙氏孤兒殺掉“義父”屠岸賈是理所當然之事,而歌德卻不忍心看到這種場面的出現。歌德考慮到了這位“假父親”十餘年來真心誠意的撫養,也想到了孩子對於真正的父親的概念畢竟還十分抽象。因此,在歌德看來,這個成長了的孩子舉起刀來的時候,不會是不假思索的。
三、《單刀會》
這是關漢卿所寫的一出三國題材的歷史劇,劇情甚是單純。
魯肅為了索要荊州,設宴邀請關羽。關羽明知這個宴會別有用意,但出於英雄襟懷,還是單刀赴會。宴席之間,魯肅依計行事,不料關羽憑着一腔豪情,在唇槍舌劍中使魯肅一籌莫展。最後關羽的兒子前來接應,關羽脫離險境,凱旋而歸。
這齣戲的情節關鍵,顯然是關羽和魯肅在宴會上交鋒的場面。但是,關漢卿的興趣並不在於情節,而在於關羽的精神風貌。因此,他採取了獨特的結構方式。全劇共四折,竟讓主角關羽到第三折才出場,而在第一、第二折中只對關羽進行鋪墊和烘托。魯肅去找兩人商議,各佔了一折,這兩折情節進展是遲緩的,卻從兩個側面把關羽的精神風貌勾勒得清清楚楚。待到關羽出場,藝術重心仍然不在於危機的設置和解除,而在於關羽的意態。
這就是關漢卿不同於一般劇作家的地方。
《單刀會》有幾段唱詞膾炙人口,其中一段是關羽在前去赴宴的途中對着滾滾江流唱的: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駕着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另一段,則唱於脫離危險之後:
我則見紫袍銀帶公人列,晚天涼風冷蘆花謝,我心中喜悅。昏慘慘晚霞收,冷颼颼江風起,急颭颭帆招惹。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謝、多承謝!喚艄公慢者,纜解開岸邊龍,船分開波中浪,棹攪碎江心月。正歡娛有甚進退,且談笑分明夜。說與你兩件事先生記者:百忙裏趁不了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漢家節!
魯肅和關羽間的是非已經非常遙遠,關漢卿不會有什麼興趣。他只在這裏借取關羽的情懷和氣度,為的是振聾發聵、掃蕩疲睏,給屈辱的人民灌注信心,給萎靡的中原輸送活力。
在藝術上,《單刀會》以劇寫詩,體現了一種“劇詩”魂魄。
四、《李逵負荊》
山東棣州人康進之所寫的這出《水滸》戲,別具一番風味。
寫的是,匪徒冒充宋江搶了民女,李逵信以為真,以“賭頭”的代價拉宋江對質。事實證明李逵輸了,性命難保,仿效古人“負荊請罪”,又親自捉拿了匪徒,獲得原諒。
這齣戲,用喜劇的方式歌頌了農民起義者的集體品德,又塑造了一個可愛的形象,讓其他劇作所呼喚的豪邁雄魂變得親近而天真。
元代離水滸事業並不遙遠,而且還在不斷發生相類似的農民起義,“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杏黃旗(《李逵負荊》第一折宋江的上場詩:“澗水潺潺繞寨門,野花斜插滲青巾。杏黃旗上七個字,替天行道救生民。”)仍是黑暗世界的一線光明。《李逵負荊》給了這線光明以性格,以笑聲。
值得一提的是,在藝術上,這齣戲對於典型性格的刻畫功力,在元雜劇中堪稱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