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患
身旁的老人早已不耐煩的對着老太太嚷起來,“你和她費什麼話,人是從這兒走的,當然來這兒要了”。
“那就調個監控好了”,蘇潔語氣軟下來,頓了頓,“可是田真真不過十五歲,中心這麼多人看着,你們嚷嚷開來,叫她以後怎麼面對”。
她話說的嚴厲,話音一落,兩位老人便頓時閉了嘴,早有伶俐的護士看出了端倪,忙上前攙了,“叔叔阿姨,咱們有什麼話裏面說,你們有要求也只管提”,走向陳主任辦公室。
蘇潔這才得閑抽身離開,回到檢驗室,田真真的血清已經融了,取了試劑板將血清滴進去,然後放到機器中檢測,她微怔着不免有些失神,直到機器叮的一聲發出結束的提示音,忙上前按了確認鍵,清潔區的打印機中吐出一張化驗結果,她褪了手套,到洗手池邊拿了洗手液,消毒水,酒精等洗了四五遍手,依舊覺得臟,只是手上的皮膚已經揉搓的有些乾澀生疼,也不得不用紙揩乾了。
檢驗結果上清晰的紅字看的她觸目,她俯身拿筆在上籤了自己的名字,又取了田真真的登記表,在結果一欄填上陽性,拉開抽屜找出自己的姓名章蓋上,方才拿了登記表細細的看。照片上十五歲的小女孩穿着寬大鬆散的高中校服,抿唇笑的青澀,秀麗的臉上是還未及褪下的嬰兒肥,誰也看不出是一個有着兩年吸毒史,流產史的愛滋病患。
蘇潔的頭突然針扎似的疼起來,不覺想到自己的妹妹,那些被她刻意遺忘的前事,那些許久不曾沾染的心疼和懊悔,在看到田真真照片的瞬間便席捲洶湧而起,她心中的憐憫沒來由的便泛濫起來,窮人家的女孩子,若是不能自愛自強,似乎從來都是沒有活路的。
溫玲玲隔着檢驗科透明的玻璃見她抱着頭懨懨的趴着,忙敲了敲玻璃,蘇潔看她的口型依稀是問怎麼了,她搖了搖頭,拿起化驗單指了指陳主任的辦公室走了出去。
推了門進去,她將登記表遞了上去,“這是田真真的報告單”。
陳主任拿在手裏微微翻了翻,抬頭看着她,皺眉道:“陽性結果可以確診上報了?”,又問,“你手怎麼了?”。
“來的路上摔着了”,她看了一眼紅腫的手背,輕聲道:“只是擦了點皮,沒什麼要緊的”。
“你說這田真真,檢查做了一半人不知哪去了,她一不定性**,萬一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誰來擔這個責任”,陳主任有些忿忿的敲着桌子,又想着不該在下屬面前泄露太多,不覺收了收情緒,“而且家屬天天來我們這鬧着要人算是怎麼回事”。
蘇潔只一瞬便聽出了他的意圖,卻沒有接話,淡淡的說:“她年紀小,驚慌些是難免的”。
陳主任“哦”了一聲,低下的頭突然抬起來將她看着,“那女孩好像挺信任你的,墜胎,吸毒這事就只告訴你了”。
蘇潔心中跳了跳,悚然一驚,“我只是多嘴問了幾句”。
“你手不是傷着了么,不如我放你幾天假”,陳主任想了想,“去找找她,看能不能將人勸回來,查一個血CD4細胞,確診下有沒有傳染性,也好我們往上報”。
“陳主任,這不合規矩吧”,蘇潔淡淡的說,目光下垂,“何況也不是我工作分內的”。
“能者多勞嘛,合不合適不還是我說了算”,陳主任忽然輕輕笑了一聲,只拿指尖輕叩着桌面道:“小蘇,你自畢業進來也有幾年了,雖說只是合同工,好在閱歷廣,經驗也足,但總這樣膽小怕事,畏手畏腳的,叫你轉了正我也不好交代啊”。
室內靜悄悄的,因此這沉默便格外明顯,半晌,聽見蘇潔輕聲說,“我去領一份病人家屬的聯繫方式”。
陳主任這才笑着滿意的連連頷首,抬了抬手示意她出去,還未及開門,便聽見身後人喊着,“小蘇”,她轉身,“如果發現病人有自殺傾向,別多管閑事”,她心中一凜,沒說話便拉門走了出去。
回到科室將情況說了,溫嶺嶺不免為她抱不平。
“高危人群噯,萬一還攜帶傳染性,她心裏一個不爽,誰也落不得好”,溫嶺嶺看她面色微白,眉目間透着淡淡的倦意,白皙晶瑩的臉龐在白熾燈的照射下竟有些恍惚,忍不住道:“蘇姐,你就是脾氣太好,才叫人這樣欺負的”。
蘇潔正在翻看田真真家屬的聯繫方式,因手傷還在,微微有些吃力,聽她說話不覺有些茫然,頓了頓,方才垂眸道:“我儘力,要是不成,那也是沒辦法的”,
溫嶺嶺作為中心某主任侄女的身份,就註定了只是溫室里的花朵,她看不出陳主任禁止她插手田真真第二次愛滋確診試驗的深意,自然也不懂何以她進來便是事業在編,而蘇潔參加進職考試兩度被涮,工作數年依舊是合同工的悲催,更加是替罪羔羊的最好選擇。
世間不公事見得多了,蘇潔漸漸的也習以為常,因是不好招人,風險極大的愛滋病科室,時常接觸的又都是高危人群,招進來的同事並沒有幾個堅持下來的,或是轉了科室,或是辦了離職,反倒是她小心翼翼,艱辛隱忍的一路熬下來,薪酬補貼倒還不錯。
更何況,蘇潔將那登記表捏着看了看,照片上的女孩依舊笑的燦爛,眉目間帶着不諳世事的天真,她不覺想當年妹妹出事時,如果能有人在旁伸個援手,現在是不是還能活着,或是盯着看的久了,眼睛有些微的酸澀,她抬了頭,又覺白熾燈亮的刺眼,不覺拿手去掩,頭卻是緩緩的垂了下來。
租住的小區位於城市的南側郊區,租金,環境尚可,只是偏遠些,要提前一個小時出發,可是對她這樣的人來說,金錢總是比時間寶貴,好在她買了輛二手的電動車,才得以能睡個好覺。
聽說已被某房地產公司相中買下,明年就要翻新重蓋了,到時候搬家找房子想必又是一頓折騰,蘇潔微微搖頭,甩下這些無干想法,拿鑰匙開門,換鞋進了衛生間,仔細洗了手,將穿的衣服脫下丟進洗衣機,這才到廚房開了火,扒了早上吃剩的米飯添水煮成粥,拿出鮮筍切成片與火腿一起燉了,又洗了一把青菜在水裏泡着,閨蜜塗文靜的電話卻隨之而來。
塗文靜和她是大學室友,畢業后蘇潔離校工作,她繼續考了本校的研究生,修了心理學位,而後考博,因是家境尚屬小康,又是獨生子女,她一路深造倒是家人樂見的,有一個談了五年的男朋友,也要結婚了。
剛按了免提,塗文靜憤憤不平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哎,你幹嘛呢,好久沒和我聯繫了”。
“做飯呢”,蘇潔翻着菜亦是忍不住笑了,“叫聞崢知道,又要吃我的醋了”。
“上次給你介紹的那人怎樣了?”。
“別提了”,蘇潔將炒熟的鮮筍火腿裝了盤,輕笑道:“告訴他我的工作后,嚇得人飯也沒吃就走了”。
“可惜了,那人條件很不錯”,塗文靜哼哼唧唧了半天,方才細聲細語道:“對不起啊”。
蘇潔不覺笑了,“又不是第一次,怎麼還和我客氣了!!”。
塗文靜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頓了頓,“家裏給你打電話了么?”。
蘇潔淡淡的聲音頓時便涼了下來,冷冷的呵呵一笑,“這兩年又熱絡了,連我都覺着奇怪呢”。
塗文靜打鼻子裏哼了一聲,“有什麼奇怪的,年紀大了,指望你能給他養老唄”。
蘇潔的聲調淡的叫人聽不出感情來,“還有蘇偉在呢”。
“你那個不成材的弟弟,有指望嗎?”,塗文靜的聲音傳到蘇潔的耳中分外刺耳,“只怕還指望榨你的血,給他買車買房娶媳婦呢”。
蘇潔張了張嘴卻沒發聲,電話里頓時便靜了下來,這一時的沉默便顯得格外的明顯和漫長。
塗文靜聽她許久不曾出聲,也知不慎觸住了她的心結,不免訕訕的轉移話題,“晚上做的什麼飯,我好久沒去你那兒了”。
蘇潔正暗自懊悔方才反映太過於冷淡,彷彿不喜她議論自己家事一樣,又聽她這樣生硬的回補,忙平復了心緒,如常笑道:“你要不要過來,我一個人怪無聊的”。
之後又胡亂的扯些閑話,蘇潔的飯也是近半下了肚,她猶豫之下便將田真真的事情也說了,話音一落便是塗文靜連連的哀嘆聲。
“你們主任次次拿你轉正說事,也忒賤的沒邊了”。
蘇潔撐不住笑了,“我都沒惱,你惱什麼”。
塗文靜輕嘆一聲,“你屬騾子的嗎?什麼事兒都往自個兒身上攬”。
蘇潔心中一暖,又甚感安慰,塗文靜尚未踏入社會,總還帶着大學生的純真與仗義,頓了頓,屏了呼吸,“我妹妹當年一樣的年紀,如果有人拉她一把,想必也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