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碗菜粥
無邊無盡的黑暗,無窮無盡的苦難和折磨,美好的生命,忽然間變成了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
叮噹看到他的時候,幾乎已經認不出這張臉,認不出這個人。
她無法相信洛克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本來一張像大理石雕刻成的,堅強,倔強,冷酷的臉,現在卻已經扭曲變形,看上去雖然還像是大理石,卻是一塊已經破碎的大理石,勉強拼湊起來一樣,上面佈滿了傷痕。
本來很高很挺的鼻子,現在也已被打的歪斜碎裂。
叮噹咬着牙,喘息着,艱難地爬過去,敲着他身後的鐵柵:“你這是怎麼了?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
她想哭出來。可是沒有力氣,就連這一句話也是說的非常吃力。
洛克閉着眼,沒有說話,就好像死了一樣。
叮噹不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麼也會來到這裏,落入這個悲慘的地方。
她一直以為只要自己堅持活下去,洛克就一定可以來救出自己,一定會在某一個時刻忽然出現她的面前,帶着她離開這裏。
現在竟然連他也來到了這個地方,而且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死還是活。
她好想過去摸一下他的臉,看他究竟受了什麼樣的折磨。
只可惜她連一點法子也沒有,只能這樣隔着鐵柵,靜靜地看着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
如果他一直這樣醒不過來,也許真的會爛死在這裏。
漸漸的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只要一開始思想,她的心就會像刀割般痛苦。
能夠活下去的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生存的勇氣和決心,也因為諸般苦難而變得越來越微弱。
但是她仍然發誓要活下去。
這一次她要像過去洛克救她一樣,把他從這裏救出去,把這個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從這個地獄裏救出去。
要救人,首先就要活下去。
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她都要活下去,就算是每天只靠別人給她三頓狗食一般的菜粥,她也要活下去,她決不能讓自己的愛人像老鼠一樣爛死在這裏。
就算要死,她也要讓他死的有尊嚴。
漸漸的,她開始不再緊張,也不再害怕,相反心中卻充滿了從來未有過的勇氣。
她已經好久沒有吃過東西,甚至水也沒有喝過一口,發誓就算是死也不吃這裏的一口飯,不喝這裏的一口水,可是現在改主意了。
她拼盡最後的力氣大聲喊:“我餓了,給我吃的,還有喝的。”
聲音不大,傳出的卻很遠。
這一次走過來的不是那個老嫗,而是蕭鵬。
他端過來一碗菜粥,走到鐵柵前,就好像看着關在籠子裏的寵物,笑道:“你現在知道餓了?”
叮噹點頭,盯着他手裏的粥碗。
蕭鵬拿着粥碗,端到她的頭頂,慢慢地傾倒下去,倒在她眼前的爛泥里,然後用一種怨毒的聲音道:“吃吧,只要吃下去,就不會餓了。”
菜粥混合在爛泥里,發出比爛泥更難聞的臭氣。
叮噹低下頭,舔食着菜粥,舔的乾乾淨淨,就連一粒米,一片菜葉也不放棄,都混着地上的臭泥吃進嘴裏,慢慢地咀嚼。
她抬起頭,笑着道:“還有嗎?”
蕭鵬盯着她,似乎驚奇於她此時的變化,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間變化這麼大。
想從她的臉上看出原因。
他看了好久,才慢慢地道:“這樣的粥你也吃的下去?你好像說過就連狗都不會吃這樣的爛粥。”
叮噹還在笑:“我想通了,沒有什麼事情會比活下去更重要。只要能繼續活着,就算再爛的粥我也一樣喝下去。”
蕭鵬看着她的笑臉,忽然間感到害怕,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她心中堅定的信念和決絕的勇氣。
他轉身離去。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叮噹靠在牆壁上,眼中的淚慢慢流下來。她感覺着臉上流下的淚,感覺着爛泥和菜粥在自己的胃裏消化和吸收,慢慢的在身體裏變成力量和信心。
想起剛才吃下去的菜粥,她就忍不住想嘔吐,但是她拚命忍住,不讓它吐出來。
她用力捂着嘴。
黑暗,無盡的黑暗。
可是叮噹已經不再害怕。
她早已對周圍的一切聲音都熟悉了,巡夜和送飯的獄卒,連他們的腳步聲都能分辨的很清楚。
蕭芳居然不時還來看她們,每一次都在關押洛克的鐵柵前凝神注視,因為她每一次來的時候都是深夜,監獄裏又沒有點燈,看不到她的臉,也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可是每一次叮噹都覺得她很失落,失落中還帶着淡淡的憂傷。
洛克一直也沒有醒,就算蕭芳用一根管子放到他的嘴裏,然後將一個透明瓶子的里液體導入他的嘴中,他也一直沒有醒。
叮噹問道:“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他為什麼一直是這個樣子,醒都不會醒過來?”
蕭芳沒有回答,她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只是看着瓶子裏的液體都導入洛克的嘴中,再拿出一塊絲帕擦乾他的嘴角,然後獃獃的凝視着他,看了好久,然後才離去。
她每天都進來一次,每次都做同樣的事情。
叮噹知道一定要儘快離開這裏,因為她覺得洛克現在的樣子堅持不了幾天。她開始就計算日子,從洛克進來那天開始計算。
在這一片死黑中,要計算日子本來就是幾乎不可能的,可是從那一天之後,她就用自己的方法計算。
這個方法只有她自己知道。
——送來的菜粥,早晨是滾燙的,中午是溫的,晚上雖然已經冰冷卻帶着餿味。
——一天三頓菜粥,每天都是這個樣子。
——這樣的菜粥,每天她都逼着自己吃下去。
這一碗菜粥,每天都是蕭鵬送來,每天他都是肆意**她一番之後才傾倒在她的面前,然後看着她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舔食。
可是叮噹不在乎。
只要能讓她吃到這碗粥,再大的屈辱她都不在乎。
黑暗。
屋子裏沒有燈。
羅漢坐在一片黑暗中,坐在這裏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動,有人送來飯菜和酒在他的面前,他也沒有動一下。
從洛克走後,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這幾天來他已經瘦脫了形,一張充滿了焦慮和不安的大臉,濃眉間鎖滿了愁容,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深陷在顴骨里,動也不動地凝視着眼前的黑暗,就好像在期待着黑暗中傳來什麼消息。
“你聽到我送來的消息,就來救我,記住一定不能早,如果那樣我就不能救出叮噹。”
這是他走時留下的一句話。
羅漢一直再等着這個消息,可消息一直也沒有送來。
這不是他的性格。
他絕不會在知道朋友有危險的時候,還會坐在這裏什麼也不做,只是等着。他一向都是一條熱血的漢子,為了朋友可以去做任何事情的漢子。
他一直在忍耐,一直在剋制自己不要發脾氣,可是這種忍耐和剋制讓他看起來更可怕,已經幾天沒有人敢靠近這間屋子,甚至沒有人敢看他一眼。
生怕他會突然控制不了自己,將打擾他的人撕的粉碎。
他看上去就像一頭已經禁錮很久的猛獸,兩隻眼睛變得通紅,充滿了憤怒。
“大哥,洛克讓我給您帶一個口信。”一個人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走進來,站在他的面前。
羅漢抬起頭,茫然地抬起頭,似乎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可是眼中卻開始出現淚光。
“洛克讓我帶一個口信給您。”這個人又重複了一遍。
羅漢忽然狂吼一聲,從椅子上躍下,撲過來抓住這個人的雙肩。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彷彿又有了光彩,也充滿了力量,大聲道:“什麼消息?什麼時候給你的這個消息?”
他用力抓住這個人的雙肩,可以聽到這個人雙肩上的骨頭,在他有力的抓握下發出聲音,這個人也因為肩膀上的劇痛而站不穩,咬着牙倒在地上。
羅漢扶起他,大聲道:“他對你說了什麼?”
“他讓我告訴您,現在可以去救他了。”這個人揉着雙肩,似乎想馬上離開。
羅漢聲音變得更大:“他在哪裏?什麼時候給你的這個口信?”
“他在離開的時候就告訴我,讓我三天後再把這個口信告訴您,今天已經是第三天。”
羅漢喃喃自語:“三天了,已經三天了。”
說著他就像一陣風一樣跑出去。
現在正是午飯的時候。
蕭芳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她早已經醒了,只是沒有起身,因為她要想清楚一件事情——洛克為什麼一直也沒有醒來。
她手指上還戴着那枚戒指,眼睛盯着戒指上的毒針,不知道這根毒針怎麼會讓洛克昏迷這麼久。
——這根毒針上喂的毒,她是嚴格控制好分量的,不會出現一點差錯。
——她反覆問過那個給她配置毒藥的苗人,是不是將毒要的分量弄錯了,可是那個苗人每一次都非常肯定沒有錯。
——那個苗人還告訴她,這種毒藥已經在苗寨流傳了上千年,絕不會出現一點差錯。
他本來不會睡這麼久,可是已經三天了,還睡得像死人一樣,這是她一直也想不通的。
她已經想了整整一上午,越想心裏越發慌,總覺得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可是卻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這才是最可怕的。
就在她發現已經是中午,感覺到肚子裏有些餓的時候,蕭鵬捧着一個食盒走進來。
食盒放在她的床頭,拿開蓋子,裏面第一格裝滿了白米飯,其餘的三個小格子,放的是油爆蝦、熏魚、油豆腐、小排骨,和一隻雞腿,兩隻雞翅膀。
這些都是蕭芳平時最愛吃的。
這些日子來,蕭鵬已經知道她最喜歡吃什麼,最喜歡喝什麼,最喜歡穿什麼樣的衣服,最喜歡聽什麼樣的話,最喜歡在什麼時候做什麼樣的事情。
他時刻都在觀察她,研究她的喜好,一心想得到她的歡心。
他似乎已經成功了。
蕭芳看着食盒裏精心準備的可口的食物,肚子裏雖然感到飢餓,卻還是提不起一點興趣。
“那個丫頭在監獄裏關着還老實嗎?”蕭芳有些憂慮地問道。
“老實,這幾天變得非常老實,不吵也不鬧,每天都乖乖地吃完給她送的粥,然後就躺在那裏睡覺。”蕭鵬笑着回答。
“洛克還是睡着沒有醒來?”蕭芳顯得更憂慮。
“他還是那個樣子,就像死了一樣,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他真的已經死了。”蕭鵬的聲音顯得興奮。
“他不應該這個樣子,我一直懷疑他這是裝的,針上的毒藥只會讓他麻痹,不會讓他昏迷這麼長時間。”蕭芳坐起來披上衣服,看着食盒裏的飯菜,伸出手指捏起一個雞翅膀放進嘴裏。
雞翅膀的味道很好,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個。
叮噹也感覺到餓了,知道現在已經到了給她送來那碗菜粥的時間。
今天送菜粥的是那個老嫗。
她雙手端着粥碗,走到鐵柵前:“飯來了,你不吃我就拿去倒掉。”
她的聲音很輕,可是卻聽得很清楚。
叮噹沒有回答,也不動。
托着粥碗的手縮了回去,卻有一雙眼貼上了鐵柵。
叮噹貼在角落裏,縮緊身體,讓自己盡量隱藏在黑暗中,不讓她看到。
老嫗沒有看到叮噹,她年紀已經很大,眼神本來就不太好,而且這裏的光線很暗,就算是視力很好的年輕人在這裏也不會看清楚。
“關在裏面的人難道逃走了?”老嫗心中忽然一驚。
這雖然絕沒有可能,但她卻還是不放心。
她的責任太大。
叮噹若是真的逃走了,她就只有死路一條,怎麼樣死法,她連想都不敢想。
她雖然年紀已經很老,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像她這樣年紀的人更是怕的要命。
門外立刻響起了開鎖的聲音。
叮噹的呼吸都已經停頓,但心跳卻比平時快了幾倍。
門已經開了。
老嫗手裏拿着一根木棍,試探着走進來,還沒有回頭往後面看。
她不知道人就站在身後。
叮噹忽然從後面用力將她向前一推,自己卻靠在門上,“砰”的一聲,關住了門。
老嫗沒有摔倒,好容易才站穩,回過頭,吃驚地看着她:“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叮噹用自己的身體頂住門,看着她。
老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忽然間露出了笑容,滿臉的皺紋也瞬間舒展開,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可是聲音卻還是很難聽:“你這是想逃走?”
說著她就掂起手裏的木棍,在手心裏拍打着,發出輕微的響聲。
叮噹看着木棍冷笑。
這幾日來,她拚命吃下連狗都吃不下去的菜粥,就是為了等待今天這個機會。菜粥雖然稀薄,可還是讓她生出不少力氣,她相信這些力氣足夠讓這個就連一陣風都可以吹倒的老嫗躺在這裏。
而且可以讓她躺下去很久。
老嫗也在冷笑:“你這個丫頭看我這個老婆子歲數大了,覺得好欺負是嗎?”
叮噹笑道:“是又怎麼樣?今天也讓你嘗嘗關在這裏是什麼滋味。”
她說的出,就真的做的到。
話還沒有說完,就伸出雙手就向老嫗撲過去,想用手掐住她的脖子。
老嫗的脖子瘦的只剩下骨頭和一層皮,看不到一點肉,她的手就算再小也可以很容易就握在手裏。
而且她的手還很有力氣。
她相信眼前這個老嫗很快就會倒在這裏,用不了多久就會窒息昏迷,只要昏迷就可以了,她還不想要她的命。
這個老嫗雖然可恨,可是叮噹還不想要她的命,她並不是一個惡毒的人。
可是她想錯了。
很多事情不是有力氣就可以解決的,比如說打架。就算你有再大的力氣,如果打不到人的身上,結果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叮噹連續撲過去兩次,結果兩次都是撲空。
她連老嫗的衣角也沒有碰到。
老嫗還在冷笑。
叮噹咬着牙又撲過去第三次,這一次老嫗沒有躲,而是拿起手裏的木棍敲在她的膝彎的關節處,細長的木棍像鞭子一樣抽在關節處的骨頭上,她立刻感覺那裏骨頭好像已經碎裂,讓她再也站不穩。
叮噹尖叫一聲倒下去。
就在她倒下去的時候,心也跟着沉下去,知道自己的計劃要失敗了。
老嫗看着她倒下,手裏的木棍又舉起。
這一次不知道她又要抽向哪裏。
其實抽在哪裏都是一樣。
一樣會抽碎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