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長街血戰
小跑堂臉上還帶着親切的笑容。
“你還年輕,如果不能做跑堂,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喬騫微笑着搖頭:“你的父母一定還在家裏等着你賺錢回去娶媳婦,給他們養老送終,我想你不會做這麼傻的事情。”
小跑堂也在微笑,笑容親切而真摯:“我從小就是個聰明人,從來也沒有做過傻事,這樣的傻事就算天下最大的大傻瓜也不會去做。”
喬騫大笑,笑的愉快極了。
就在笑得最愉快的時候,他的眼睛忽然看到一個冰冷的槍口閃出灼熱的火光,槍聲一響,子彈就射入了他的胸口。當他看到槍口飄起的那一縷硝煙時,鮮血也從胸口噴射出來。
笑容凍結在他的臉上,就像一個手工拙劣的面具一樣立刻凍結在臉上。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行動彷彿也全部被凍結。可是在這一瞬間之後,就忽然沸騰騷動起來,使得這條長街變得就像是火爐上一鍋剛燒開的熱水。
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一個人只有小跑堂。
他來做這件事,只因為他認為這件事是他應該做的,成敗利害,生死存亡,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他的事情已經做完。
既然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別的事情又怎麼會讓他動心。
就算死也不能。
解老三沒想到這個小跑堂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勇氣,居然會殺了喬騫。
直到小跑堂手裏的槍再次響起,子彈穿過了解老三的身體,他還是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
他瞪大了雙眼,望着小跑堂手裏的那隻手槍,似乎很想看清楚這把槍。
還有握槍的這個人。
門外的人已經開始湧進來,就像洪水衝破堤壩一樣一下子全湧進來。
忽然,羅漢掀翻了面前桌子擋住射來的毒針,然後他的人就衝過去,抓住吹毒針的苗人,像丟麻袋一樣丟到大街上,幾個苗人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停止了呼吸,連叫也沒叫出一聲。
然後他就大喝一聲:“誰敢動他?”
沒有人敢動。
數日後。
這條街本來是條很熱鬧的長街,有菜場,有茶館,有妓館,有早集,還有花市。
可是現在卻忽然什麼也沒有了。
就像一個一向十分健康強壯的年輕人忽然暴斃一樣,這條街也死了,變成了一條死街。
麵館的門板已經好幾天沒有拿下來,菜場裏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駁交錯的亂刀痕迹,街上幾乎看不見一個人。
誰也不願意再到這條街上來,這條街上發生的悲慘禍事實在太多了。
只有一條夾着尾巴的野狗,伸出舌頭在舔着石板縫裏還沒有被洗乾淨的血跡。
野狗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裏的血是什麼血。
野狗不知道,卻有人知道。
一個老人,手裏拄着一根木棍站在這條街上,渾濁的眼中流着渾濁的淚水,那雙眼睛彷彿是瞎的。
可是這雙彷彿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眼睛,卻已經看到了這裏發生的一切。
因為那天他也在這條街上,他也在人群中。
他也想去要羅漢的命。
他沒有想到,那天出手殺死喬騫和解老三的人,竟然是看上去一直很老實的小跑堂。
直到解老三倒下,還是有人不相信。
那個小跑堂就那麼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身上還是穿着那身乾淨整潔的工作服,那條雪白的毛巾還是搭在肩上,和平時沒有兩樣。
只是沒想到身上卻帶着一把槍。
沒有人知道他這把槍他是從哪裏找來的,活在神仙窩裏的人,好像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秘密。
也許這把槍就是他的秘密。
那把槍射齣子彈的一瞬間,每個人都嚇傻了,每個人都覺得這好像就是一場夢,一場荒誕的夢。
就算這真的是一場夢,也不應該這麼離奇。
就在所有人都要撲上去將小跑堂大卸八塊的時候,羅漢突然也沖了過來,伸手打落了三把匕首,還有兩把砍刀,然後就大喝一聲:“誰敢動他。”
這句話太熟悉了。
每一次神仙窩裏有人受了外來人的欺負,他都會喊出這一句話。神仙窩裏的生活雖然艱難,卻還是有很多人願意生活在這裏,就是因為他們很多人都聽過這一句話。
“他是我的朋友,你們誰想動他,就先來做了我。”
羅漢看上去就像是一頭雄獅一樣在咆哮,身體也擋在小跑堂面前,擋住從門外開始衝進來的人群。
“後來呢?”有個人問老人:“難道那些人就真的不敢動手?”
“誰敢動?羅漢七年前的威風還在,每個人都不會忘記,還有誰敢動?”
老人嘆着氣:“本來真的沒有人敢動,而且那些人已經開始退到門外,可是那些外地來的亡命之徒卻沒有退,還是擠過人群衝進來。”
“外地來的人?”這個人又在問。
“那些人是喬騫花大價錢從外地請來的人。”老人點着頭:“那些人可沒見過羅漢當年的威風,居然以為可以衝進去殺了羅漢。”
老人居然在冷笑,帶着譏誚和不屑的冷笑。
“喬騫已經死了,他們就算殺了羅漢,也不會有人再付給他們錢。”這個人覺得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還要繼續拚命。”
“他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這個老人慢慢地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哦?”這個人顯得很意外。
“羅漢是個什麼樣的人,每個人都知道,他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而且不會等到十年後,立刻就報。”老人說話的速度更慢:“他們知道羅漢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而且……”老人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奇怪:“請他們來的雖然是喬騫,付錢的卻不一定是他。喬騫死了,也許錢還是一樣可以拿到。”
“有理。”這個人承認:“你說的很有道理。”
“所以,無論是為了錢還是為了命,他們都要將羅漢宰了。”老人說:“就這樣他們幹上了。”
“他們這些人雖然沒見過羅漢七年前的神威,但是也知道這個人不好惹,他們打定了主意要先下手。“老人道:“這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究竟是誰遭殃?”這個人問道。
“本來應該是羅漢他們三個人,因為那兩個男人雖然很能打,可是那個女人……”老人的話忽然停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的眼中忽然出現了恐懼之色,彷彿又看見了一大塊一大塊血肉橫飛而起,一個人一個人相繼倒在血泊中,又聽到了那一聲接一聲痛苦的哀嚎。
那一戰打的驚天動地,鬼哭神嚎,街上的人十個人裏面最少有八個人嚇得連尿也都尿了出來。
老人的聲音已經嘶啞,聲音也因為恐懼而發抖,好像已經沒有膽量再說下去。
可是這個人還在繼續問:“然後怎麼樣?”
老人嘆了一口氣:“一開始的時候,本來是羅漢和那個叫洛克的人佔了上風,可是很快就不行了。”
“為什麼?”這個人問道。
“因為他們只有兩個人,可是衝進來的人卻有幾十個,常言說的好,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羅漢雖然真的威猛如天神下凡,那個叫洛克的人也真的不要命,可是到底只有兩個人,就算這些人站在那裏不動,讓他們去砍,也總會有砍到手軟的時候。”
老人道:“看到這種情況,本來已經被羅漢的威風鎮住的那些人,好像也想動了,想趁機衝上來分一杯羹。因為解老三曾經說過,哪怕是在羅漢和那個叫洛克身上刺了一刀,也可以拿到一百塊銀洋。”
這個人點頭。
他的想法也是如此,當時的情況一定會變成這樣。
“只要那些人一動,他們三個人就誰也跑不了。”
這個人忽然道:“那個拿槍的小跑堂去了哪裏?”
他發現老人的話里少了一個小跑堂。
老人道:“死了,那些人動手,第一個招呼的就是他,因為他手裏有槍,如果不殺了他,每個人的生命都會受到威脅。”
“他的槍里還剩下五顆子彈,可以殺死五個人,讓他逃出去應該不成問題。可是他卻把槍交給了那個叫春紅的女人,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會成為羅漢殺出去的累贅,有這把槍至少可以讓他們多一分衝出去的希望。”
“然後小跑堂就死在了亂刀之下,死的時候身上連一塊完整的皮肉也沒有,直到兩條腿都砍斷才倒下去,倒下去的時候他的牙齒還撕下一個人身上的皮肉,然後和着血吞下去。”
老人唏噓着繼續道:“最後收他屍體的時候,身上竟然有二十多處傷口,每一處傷口都在流血,直到他的血都流干。”
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還那麼年輕,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人知道。”老人在感嘆。
這個人道:“可是他們最後還是殺出去了?”
老人道:“沒錯,殺出去了。”
“因為那個叫春紅的女人也死了,他們才殺出去。”
老人繼續道:“你知道這個春紅是什麼人嗎?”
這個人搖頭。
老人的聲音充滿了敬佩:“她只是這裏最卑賤的一個妓女,無論誰口袋裏有錢,都可以剝下她的衣服然後隨意玩弄她,那天在場的男人里就有很多都剝過她的衣服,睡過她的身子。”
“可是我相信。”老人聲音變得高亢,臉色也因為興奮而發紅:“如果那個女人不死,這些男人情願跪下來給她洗腳,然後喝下她的洗腳水,就算再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走到她的身旁。”
“為什麼?”這個人問道。
“因為那些自稱是好漢的人,這一輩子從來也沒見過像春紅這樣的好漢。她本來只不過是一個妓女,任何男人都可以去欺負她,可是現在那些欺負過她的男人,卻沒有一個不為了自己做的事情感到羞愧。”
老人道:“那個叫洛克的人一直牽着她的手,一路上殺奔出去,眼看就要衝出去,可是她卻忽然甩脫了洛克的手。”
這個人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她看到羅漢最初丟出去的那些苗人,有一個竟然沒有死,只是昏了過去。經過這一段時間又醒了過來,拿起竹管放進嘴裏想吹出毒針。”
“她大叫着‘小心’然後就撲了過去,射出了槍里的全部子彈,只可惜沒有一顆子彈射到那個苗人身上,那個苗人吹出的毒針卻射到她的身上。”
“她倒下后,那些外地來的王八蛋還在她身上補刀,怕她沒有死絕,身上的衣服都撕開,露出白花花的肉,每一片肉都翻開,露出白色的骨頭。”
“小跑堂死了,春紅又死了,死的都這麼慘烈,這麼悲壯,每一個看到的人都忍不住要流淚,就連那些羅漢手下想作亂的人人,都被他們兩個感動的流下了眼淚。”
羅漢沒有流淚,洛克也沒有流淚,他們流的是血,他們的眼睛紅的好像真的在流血。
鮮血像眼淚一樣不停地往下流。
“那個不要命的洛克真的開始不要命,他瘋了似的沖向春紅身邊,雖然他的氣已衰,力也竭,可還是拼出最後的力氣殺了那個吹毒針的苗人,然後抱起這個一直卑賤地活着,卻死的如此壯烈的女人。”
“那時春紅還沒有死,還剩下一口氣。”
血洗長街,羅漢仍在苦戰,打退在洛克身後不斷衝上來的人。
洛克抱起春紅,想說話,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從眼角迸出的鮮血一滴一滴掉在春紅的臉上。
春紅忽然睜開了已經被鮮血模糊的雙眼,說出了她最想說出的話。
“其實我很想和你一起去鄉下種田,只要你願意帶我走,我就隨你去任何地方。”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死去,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燦爛的笑容竟然像盛開的花。
洛克忽然發出了一聲大吼,彷彿半空中響起雷聲,眼角綻開的傷口突然又迸裂,流出的血染紅了整張臉。
老人傷心地道:“那個洛克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一個還想在春紅身上補刀的王八蛋,然後像殺一隻雞一樣擰斷了他的脖子。”
這個人道:“他們最後是怎麼逃出去的?”
“逃?”老人在冷笑:“如果他們逃,也許這裏就不會死這麼多人。”
“那個不要命的洛克忽然抱起春紅的屍體,轉身向身後那些人走去,那些人看到他走過來,竟然嚇的開始後退。”
老人道:“他這是去拚命,是去送死,他這一去一定就不可能活着走回來。”
這個人點着頭。
老人道:“可是羅漢竟然也轉過身,向這些人衝過去,而且沖在那個不要命的洛克前面,頭也沒有回。”
這個人道:“那這兩個人應該是死了,怎麼會逃出去的?”
老人道:“誰告訴你他們是逃出去的?”
這個人不說話。
老人道:“那些外地來的王八蛋看到他們又沖回來,又想上去拚命。可是那些羅漢的舊部卻已經忍受不了,因為他們在小跑堂和春紅面前已經羞愧的幾乎要去上吊,就連一個女人都比他們有義氣。”
“不知道是誰忽然大喊一聲‘宰了這幫王八蛋,給小跑堂和春紅報仇’,忽然間大家全都一下子沖了上去,把那群滿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個乾乾淨淨。”
老人繼續道:“那群王八蛋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讓那些人砍成了肉泥,現在這些地上的石板縫中,可能還有他們留下的,沒有洗清的骨肉殘渣。”
說著他就看着那條還在貪婪地舔着石板縫隙的野狗。
這個人也在看着那條野狗。
可是他的臉上卻帶着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激動。
或者只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