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站在那座小二樓面前,抵手抬頭,避開驕陽,她見肖楚在二樓陽台朝她招手,他身邊有相似年歲的男孩女孩,他朝她笑,他卻無意下樓接她。
她叫費昕,她是肖楚的女朋友,她回頭想想,對於肖楚,她也是愛了些許年了,從初中到如今。
起初知曉肖楚其人,她是聽滕玖玖所言,滕玖玖說肖楚很義氣地為她打了一架,之後滕玖玖便與肖楚當了幾年的哥們。
初中時,她總能在學校不經意間視見一個意氣風發,年少帥氣的男孩,滕玖玖說那便是肖楚,他是她喜好的類型,她十多年來第一次經歷如此的心動感覺,看見他就會莫名的心跳加速慌了神,他未正眼看過她,或許她還未好到令他側目,她只當是讓自己默退到一個足夠謙卑的位子,期待一個可能的目光,只肖是一眼,她便可以知足守着那個暖意的眼光於黑夜中沉睡到天明。
後來的後來,夏日黃昏,天空飄着微微細雨,她帶傘了卻未撐傘,那天的她身着一襲碎花長裙,她已忘了當時自己失神在想何事,不經意間身邊便多了一個肖楚,他撐一把深藍色的傘走在她的左邊,右手自然的攬住她的肩,只是當初這一攬她便徹底淪陷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感情孤島中,她腦暈到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跟他講話,只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清新香皂味。
就那麼走了一段,他們都沒有任何言語,出了校門他才開口問她家在哪裏,她開口就緊張到結巴,只能以手示路,他送她回家,在她家樓下與她道“再見”,未能聽到她那句結巴的“謝謝”便已離開。
那夜的雨下了一整夜,她撫着被他攬過的右肩,未能安然入眠,她在想他為何要送她一個陌生的女孩回家,關於原因,好的壞的,有意或無意,她都想了,不得答案。
再見他之前,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要對他道謝,不要給他留下不懂禮貌不識大體的印象。
那天他來找滕玖玖,她在旁邊,她二話不說,破口而出“謝謝”二字,他和滕玖玖都愣住了。
“謝謝你那天送我回家。”她在心臟跳動的間隙中迅速解釋了這句。
“不用謝,順路而已。”說完掃了掃她,補了句,“你還是穿裙子好看些。”
為了他這句,她穿了多年裙子,努力不改變,努力裝扮成他喜歡的樣子,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她就把自己塑造成什麼樣,絞盡腦汁,只為了他一個肯定的笑容。
到後來,她成了他的女朋友,雖然他從未正式承認過,但他牽她的手,吻她的唇,他們之間就是情侶相處模式,他沒問過一句“做我女朋友好嗎”,她卻安靜乖巧的待在了他的身邊,不計一切,不計名分,她覺得他是珍重她的,他偶爾的一個笑容和電話,便已足夠她撐過相處中他對她的冷漠與疏離。
年輕的孩子都有過虛榮,她不否認肖楚牽她的手帶給了她無盡的虛榮,喜歡他的女孩子裏,不乏漂亮優秀的,比如簡佳,漂亮到讓她也會動容,但他卻獨獨牽了她的手,她沒法不虛榮。
只是,那幾年她一直在為他改變,變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那不是原本的她,只是一個他期望的她。那麼,他期望的是一個樣子還是一個人呢?
心細如她,會莫名覺得他心中有個期望的模子,有個原型,有那麼一個人。他一直走在她的前面,不會停步等她,若想與他一起並肩走,她就要努力去追去趕,她也感覺累過,但是她愛他,從當初的一見傾心到後來的刻骨銘心,他是她所有的信仰和追求,她為他笑為他哭為他悲為他喜,她為了可以在他身邊停留,變本加厲的折磨自己到不可言說的悲傷里。
她裝作稀里糊塗的過,日復一日的遷就包容他,他打架鬥毆,他與女同學的牽扯,她都無聲地接收,沒有追問沒有責備沒有不悅,只要他還會送她回家,她便覺得足矣。
他也會濃厚暮色中默默地看着她,看得失了神,看到她心慌,她問他“怎麼了”,他只是搖搖頭,眼中有她不能理解的失落與迷惘。
她低落到塵埃里的自傷。其實她沒有簡佳幸運,她曾得到過他的相伴,她害怕失去,而簡佳卻無從失去,她也曾想過是否沒有與他認識會好過些,但是她輕易敗給了對他不可放手的執念。簡佳與他青梅竹馬,兩家世交,他們是否曾經有過幼稚的感情,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但她知道他心裏可能藏有的那個人不是簡佳,她確信。
她害怕去面對一個可能心傷的真相,她不想尋根溯源,她還在他身邊,不是嗎?
大學她未能考取L大,她的家庭也不能給她鋪好所有的路子,她只能眼看簡佳隨他去了L大,她害怕距離,她沒有自信,她唯恐失去。她在平日裏給他電話,給他疊滿天星,給他備好禮物,他卻不領情。
苦苦維繫,是的,這段感情只是她一人在苦苦維繫。她不知道他何時會開口與她說再見,也許他不會開口,也許他從未覺得他們之間開始過。她苦痛自己為何要如此的深愛他。
孽,他是她這一世逃不過的情孽,自始至終沒有人強求她留下,她固執的要留下。
年少時最大的苦痛不是無人愛你,而是你愛的那個人,你不確定他是否愛你,而你卻放不了手,唯有卑微地繼續停留。
“費昕,我同學。”肖楚是這麼與大家介紹她的,失望歸失望,她始終不曾表現出來。
二樓有個不小的會客室,肖楚的一群舊同學新同學聚在裏面打牌下棋喝茶聊天,唯獨肖楚不在,他一直在對着院子大門的陽台上抽煙,她給他端了杯茶過去,“還有人沒來嗎?”
她來了,他還在陽台待着,她隱約覺得他還在等什麼人,而她,不是他要等的人。
“是的,還有幾個同班同學沒到,滕玖玖也沒到,可能我家搬了以後比較難找吧,我在這邊等他們,你進去跟他們玩。”
“生日快樂!”她遞上之前想了很久很久的禮物,那是她綉了一個月的十字綉,上面有他的名字,她希望他能喜歡。
“謝謝!”他接過禮物,並未拆開,連着包裝放在陽台的桌上,再無更多言語。
她從他的語氣以及他旁邊煙灰缸中的煙頭中感覺到了他的煩躁,今天是他的生日,她不想違他意,便轉身進屋,下樓去了。
透過廚房玻璃門,她看到肖楚母親和一位阿姨在裏面忙碌,她敲敲門,“阿姨好,要我幫忙嗎?”
肖母只道是搖搖手,“不用不用,家裏阿姨在,這點活兒我們兩個人來足夠了,你出去玩吧。”
她轉身之時,看到從樓梯上衝下來的肖楚,他逕自衝出門,一切行為的發生都在一瞬間,她在他身後默默的站着,看一切發生,那些看似與她無關。
院子裏,肖楚面前站着三個同學,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其中一個女孩是滕玖玖,她怎麼會不認識?如若不是滕玖玖,或許肖楚根本不會去注意她這麼一個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優秀的女孩子。
“丫,你家房子真奢侈。”那名被肖楚喚作“杜遙”的男孩率先開了口。
“肖公子,我們來看您了,開心不?”滕玖玖接着開了口。
“肖公子,我與滕玖玖杜遙同在,大老遠盯着烈日趕來為您老祝壽,感覺幸福吧?”另一個女孩子她不認識,也沒見過,肖楚擋在她的前面,她只能看到那個女孩半張臉,她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三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快進來,外面曬。”肖楚把那三個同學帶了進來。
四人走過她面前的時候,滕玖玖見着了她,一激動就衝上來,“費昕,好久沒有見着你了,好嗎?”
“滕玖玖,我還好,你呢?”
“好,我好着呢,走,上去聊,肖公子新家我還是第一次來,我要參觀參觀。”
滕玖玖拉着她一起瞎兜,只見主人肖楚進來就往廚房那邊鑽,跟肖母說了聲:“媽,你兒子同學來齊了,作為今天的特級大廚,出來跟大家見個面,讓大家敬仰敬仰呢。”
肖母見兒子這麼說,也就解了圍裙出來了,“來了,肖公子”。
裴若凝和杜遙正要往樓上走,只聽肖楚喊她,“裴若凝,等會上樓。”
肖母解圍裙的手就此停住了,眼看轉過臉來的裴若凝,一步上去抓住裴若凝的手,“小同學,是你啊,你還記得我嗎,上次超市你撿着我錢包的?”
距離上次見面不過幾日光景,裴若凝怎會不記得,“阿姨,你好,你就是肖楚的媽媽呀,太巧了。”
肖母開心得跟中了大獎似的,“太好了,我這幾天打你宿舍電話都沒人接,我以為電話我記錯了呢。”
“我這不就來了嘛。”
“媽,怎麼回事,你兩什麼時候認識的呀,我怎麼不知道這事兒?”肖楚一干人都鬧不明白狀況。
“哎呀,就是上次我在超市丟了錢包,是若凝撿着的,超市保安和服務台的小姐直誇她心腸好,有個中年婦女一直想冒充失主騙走我錢包的,不是若凝細心看證件,可能真給順走了。我上次都沒來得及謝她,這不,今天就給我碰到了,你說巧不巧?”
肖母今天挽了個髮髻,髻上插了一支素色花紋的發簪,比那天在超市見到還要柔意些,難怪肖楚生得那麼好看,品貌是有遺傳的。
“媽,那你今天得多燒幾個菜感謝下你這位小恩人,要不是她,你鐵定又要把我爸送你的錢包給弄丟了,這可是你有史以來失而復得財物第一次。”
“還要你說啊,今天我給大家備了整整一桌菜,給你們見識下我的廚藝。”
肖母好似無意鬆開裴若凝的手,她嗅嗅鼻子,“榴槤?”
“恩,就是榴槤。”裴若凝回說。
“誰帶這麼臭的東西來的?”肖楚一臉嫌惡模樣。
“我。滕玖玖陪着特地跑大超市買的,小超市還沒有呢。”裴若凝舉手示意。
見狀,肖楚倒也收了之前表情,“哦,我媽喜歡那玩意,我聞着就受不了。”
“那你不吃就是了,真嬌氣。”裴若凝也不客氣。
“別理他,他就這副模樣,愛吃不吃,這東西是寶,他不識寶,我可喜歡榴槤了,果中之王,營養價值高。”肖母也不理會兒子喜好了。
見他們幾個聊着,滕玖玖便抓住費昕杜遙上樓去了。肖楚對着杜遙喊,“我房間門開着,裏面有電腦,你自己玩。”
費昕在樓梯走盡之時回過頭來,她只看見樓下的三個人圍着餐桌在分裝榴槤果肉,他們看着竟像一家人,而非偶然相遇的路人。
那個畫面無意透露出來的意味,讓她的心再一次咯噔了下。她甩甩腦袋,不願再去想那些事,人都說女孩子傻一些容易得到幸福,她寧願拋開所有與滕玖玖去扯談。
肖母和裴若凝互餵了幾口榴槤,肖楚在旁眼看兩個看似優雅美好的偉大女性就這麼張口吃着他最無法忍受的東西,“嘖嘖嘖,外人絕對沒有看過你們這麼不淑女的行為。”
“切,就你淑男。”裴若凝對他嗤之以鼻。
說完還做樣子把一塊榴槤湊到他嘴邊,誰想他居然張口就吃,兩位女士張口結舌,肖母尤其吃驚,要知道她尊貴倔強的兒子不想吃的東西,打死他也不吃,哄騙強制都無用。
肖楚嚼着聞似臭烘烘,但卻出奇好吃的榴槤,“唉,還真好吃,再來一口,快點,伺候着。”
他示意裴若凝再給他切一塊,裴若凝卻不樂意了,“要吃自己弄,整得跟個大少爺似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慣了,腐朽的資產階級作風。”
“真小氣,你是拉我下水的人,我嗆都嗆水了,你好歹讓我嗆得徹底點,要不我不虧了嘛。”
“你自己樂意吃的,關我什麼事。”裴若凝再次無視他的詭辯。
她轉向在一旁看熱鬧的肖母,“阿姨,你兒子得了便宜還賣乖,明明吃了那麼好吃的東西,還裝得跟自己吃了多大的虧似的。”
“唉,你這丫頭就會得理不饒人,吃你一口榴槤還得聽這麼多話。”肖楚在旁插話。
“要吃就自己動手,肖大公子,本小姐不伺候。”說完裴若凝捧着果盤就跟肖母躲進廚房了。
肖母進廚房后對着門外的兒子使了個鬼臉,留下肖楚在廚房門口抓狂,“我今天是壽星老,我最大,拿來給我吃。”
“不給,有本事自己來搶,哈。”
“我一斯文人,搶什麼搶,搶不是我的風格,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切,你在學校架還打得少啊?”
“丫就知道揭人短。”真是跟杜遙待久了,肖公子也未能免俗,還未出淤泥已然給染了個裏外皆黑。
裴若凝打開廚房門,對着樓上的杜遙喊了句,“杜遙,下來收了你徒弟。”
“丫這就來,發生啥事了,要勞我大駕?”樓上的一干人都伸頭看來。
“喏,麻煩‘丫’字輩的泰山北斗屈就下,下來領你徒弟走。”裴若凝指指身邊抓狂無比卻無計可施的肖楚。
“丫遵命。”杜遙一副甘付犬馬之勞的架勢。
樓上一群孩子聽着這段對話都樂開花了,肖母在旁也是笑得前俯後仰,一人除外,費昕。
這一個生日聚會讓她莫名驚了心,她多年未解的答案就此解開,肖楚枕邊有張陳年老照片,正面朝下放的,朝上的一面是白底,若不是她心思細膩,她不會發現那張照片,也不會確信肖楚心裏確有其人,更不會讓自己徹底傷了心。
她初見裴若凝,那半張臉似笑非笑,若有乾坤,似有引力,讓人不自覺想去親近,她自認與裴若凝有幾分相像,滕玖玖說裴若凝是她高中同學,肖楚現在的大學同學。
她眼看肖楚焦急等待,彼時院落中他面前的三人,滕玖玖不會是他所等待,杜遙也不會是,畢竟肖楚是個正常的男生,他喜歡如花的女孩,那麼,他等的只可能是剩下的那個人——裴若凝。
肖楚看見裴若凝之時眼中不自然流露出來的欣喜與專註都是他不曾有對待過她的,那是男孩對心儀女孩才會有的,那也是她期待了多年仍未得的,她一直逃避,她只當是肖楚天生冷情,被身邊的人寵壞了,不知道如何去疼惜別人。
此刻,她發現自己錯了,他不是不懂得珍惜她,而是她不是他所珍惜的人。多麼殘忍的答案,她寧願自己心聾目盲,也不要了解自己揭開的真相。她覺得自己太過殘忍,也許今天她本不該來,她抱着希望來,卻無言的被絕望所包裹。
那張黑白老照片上是位十一二歲的少女,面容尚有稚嫩,卻叫人過目難忘,乍一看她覺得與自己確有幾分相似,但少女眉眼中自然的那股英氣是自己所沒有的,可看是柔情蜜意也可看是不威自怒。
看這張照片之前,她尚在欺騙自己,欺騙自己肖楚對裴若凝的眼神和喜歡,不過是在一個陌生的大學,因有一個與她相像的女孩,也就失了神。看過這張照片之後,她終於發現自己錯了,錯的一敗塗地,他很久很久之前便已心中有了人——照片上的那個人,這一切都發生在他與她牽手之前,他與她同行,不過是因為她像照片上的那個少女,她不過是個替身,不過是個想念的寄託,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他喜歡的是照片上當初的少女,如今的裴若凝。
幾年過去了,一個人的容顏會變,但眼睛不會變,再無人能夠有照片上那雙勾人心魂的眼,她確信照片上的少女便是金釵之年的裴若凝,這一定不會錯。
那麼,肖楚已經喜歡裴若凝許多許多年了,多到比她喜歡肖楚還要久。而她,卻傻傻地等他有天發現她的好,還有沒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她以為她只要停留在他的身邊就好,她以為他只是不懂表達,她以為他還是愛她的,否則不會牽她的手。
原來一切只是她誤以為,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誤會,她寧願她沒來過。
別人的歡聲笑語之中,她的心在默默流淚,卻無人知,即便他知道,他亦不會心疼。
原來不愛竟是如此殘忍的事,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的愛,不得,輾轉,支離,破碎,終至成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