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巫關之戰（二）
“嗡……”
如群雁振翅，數千支箭矢如同被驚起的雀鳥，帶着嗡嗡不絕的顫音，爭先恐後向天空躥去。只瞬間便匯成了一團烏雲，空留下一片弦響在原地，悠悠蕩蕩間，便可奪人心魄。
空中的箭矢附帶着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道，帶着“咻咻”破空聲，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好似出閘的餓獸，在半空之中，迎着黎明晨曦，竟是如同一道黝黑的天虹，橫跨楚蜀兩軍之間。那光燦燦的箭簇，幽幽似泛光的獠牙，帶着一往無前的決然之氣向高空鑽去，讓人一見之下，不禁心生寒意，遍體寒澈。
可是，這無邊的威勢並沒有嚇倒城上的蜀軍，反而還引來了他們的一陣嘲笑。有人甚至在城頭放肆的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動作，一方面來表達他對楚軍的蔑視，而更重要的，還是要讓所有楚軍都知道，你們的舉動不過是徒勞罷了。只因為在他們心中，萬萬不信這些箭矢可以射到自己，射上城頭。一時間，城頭隊列之中，無數人頭都爭着的從垛口，雉堞，瞭望口，擂石口等處鑽了出來，要看看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大熱鬧。
就連羅秋實也不禁莞爾，半月來，楚軍最大的一次攻城，就是這樣的一個笑話么？
想以弓弩射殺四百步開外的敵人，而且還是從下往上射，哈哈，笑破了肚皮！！！
這一切落在王士及眼中，也不禁惴惴。這些箭矢，是不是真如前幾日看到的那般，可以射上四百步外的城頭？上至王士及，下至楚軍士兵，人人心頭緊張，連呼吸也不自覺的放緩了下來。
城頭所有蜀軍都在笑吟吟等着漫空橫飛的箭矢無力墜落的那一刻。
近了，三百五十步，
三百步，
二百五十步，
二百步……
“落，落，落！”城頭已經有人迫不及待的大叫，一人起頭，萬人跟從。紛紛戲虐的大叫大嚷起來，等着無數箭矢半途墜落。
不過，事實卻和他們的想法頗有出入，在他們以為箭矢到了盡頭的地方，那些閃爍着寒光的傢伙卻依然飛的決然，而且還在慢慢往上爬升，絲毫看不出疲態。這一來雖然稍稍出乎意料。可即使如此，那些蜀軍仍然不放在心上。不甘心的叫的更加響亮。只有少數老兵，心中隱隱生出不安，腳下已經準備開始挪動，包括王大勇在內。
箭已升至頂點，密密麻麻在天空遮擋住了剛露頭的太陽，城頭的蜀軍再要想看個清楚，不得不眯縫起雙眼，以手搭額，努力適應着晨間陽光的刺激。
就在此時，所有人只覺得眼前突然齊齊一暗，原本晃得人睜不開眼的太陽彷彿消失了一般，一片烏雲突兀的出現在頭頂。眾人不禁一愕，急急忙睜大了雙眼要看個究竟，驚詫瞬息間出現在所有的臉上。
因為，他們看到的不是烏雲，而是地獄！等到他們想要有所動作時，無數寒芒已在他們那擴張至極限的瞳仁中定格。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整個天地間突然靜的出奇。恍惚間，似乎可以聽到遠處山林中的蟲鳴鳥叫，可以聽到那淙淙清泉自石上流過，可以聽到晨風蕩漾下的滾滾松濤。
不過這僅僅只是死亡前的片刻寧靜，彷彿只是一個呼吸眨眼間，又好像過了千年。等眾人回過神來，城頭已經成了修羅地獄一般的場景！
三千支利箭，近兩千屍體！王士及自從十八歲加入軍伍，匆匆四十載以過去，可在過去的歲月中，在大小百餘場戰鬥中，弓箭手如此之高的殺傷率從所未見！以他之能，此刻亦被深深震撼！平舉的手臂遲遲不能放下！
“各回本部，準備迎敵！”蜀軍城頭一陣嘶吼。
在第二波箭雨趕到之前，蜀軍終於及時回醒過來。不過，在見識了楚軍的恐怖之後，已經不需要上面下達命令，他們便直到該怎麼做了，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找到最近的牆體，以躲避那利可摧城的箭矢。
王大勇在身邊的一個垛口下多好后，忍不住開始大口的喘氣。這氣喘的有點莫明其妙，戰鬥才剛開始，都還沒有正是作戰，自己為何會覺得這麼疲累，甚至胸口還隱隱脹痛。
楚軍什麼時候有這麼可怕的武器了？回想起剛才的一幕，不光是王大勇，每一個蜀軍都趕到一絲后怕。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生猛的袍澤，僅僅呼吸之間，便成了一具屍體。利箭入體的剎那，那如中敗革的“噗噗”聲清晰可聞，緊接着便只見一蓬血花，在朝陽下綻放，人乾脆利落的倒地不起！好像被伐倒的木樁！
更有甚者，高速俯衝而下的利箭旋轉着釘入人體后，還會發出輕微的爆炸，跟着，那處地方便有血肉飛出，四濺開來如同夜晚的焰火！強大的力道貫穿人體后，仍沒有消失，而是帶着箭桿上殘存的血肉和早已絞碎的內臟，再次叫囂着躥進另一個倒霉鬼的體內。
有的還會帶着附着在上面的屍體踉蹌退出很遠，有的更是直接就把人撞飛到了空中，帶着屍體狠狠砸向其他人。
一時間，原本還清潔乾爽的城頭，瞬間變成了最最慘烈的人間煉獄。鮮血汩汩流淌，把青石鋪就的可容十馬並架的城牆道濡濕，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破碎的腑臟。每一個死去的人，都瞪大着雙眼，嘴微微半張，在那裏有一聲沒來得及呼出的慘叫。蜀軍驚懼的看着這一切，看着箭矢造出的比刀劍長槍還要厲害的殺傷。
王大勇不停的喘着粗氣，漸漸的平靜了下來。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咯咯的聲響，那聲音就好像老朽的木門開闔時發出的吱呀聲一樣，讓人聽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一轉頭，他便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同袍中箭后，居然一時沒死。眼下他正瞪着雙眼看着自己。那雙眼睛中，居然不滿了殷紅的血絲。臉上更是被他自己口中溢出的鮮血浸透。此刻他正吃力的向自己伸出一支手。王大勇從他絕望和不甘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對生的留戀。可是，那又能怎麼樣？
王大勇不忍再看，狠狠的把頭甩到了一邊。可是，他的眼角卻瞥見了一個讓他悲憤莫名的屍體。看着早已死透的伍長，那個身上插有三支羽箭，還有着兩個對穿的洞孔的黑矮男人，胸中彷彿有刀劍劃過。他知道，那些箭，本該也有自己的一份！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就在這時，一隻手卻抓住了他。回頭一看，就在他的左手邊，還有一個沒有死透的同伴，胸前插着的長箭只剩下了箭尾，此刻正絕望的看着王大勇，喉頭“咕咕”作響，不時溢出大口的鮮血。當他發現王大勇時，絕望的雙眼中爆發出一陣異彩，王大勇讀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咬咬牙，心中一恨，抽出腰刀，擒着淚花，往那人胸前狠狠的搠了下去。鮮血噴洒間，王大勇緊閉雙眼，竟不敢看那人的眼睛，可他卻知道，那雙眼睛中定然是一抹欣然，可正是這份欣然卻會更加撕裂王大勇的心！
王大勇無力的靠在牆上，以刀柱地，喘息的更加劇烈。耳邊，仍然有密集的“奪奪”聲響傳來，那是箭枝釘入牆體的聲音。而更多的，是同袍那撕心裂肺的慘叫，不斷有人從城頭跌落，划空而過的嘶叫顯得格外的悠長，更加的奪人心智。
幾輪齊射之後，楚軍的箭竟然有了一絲停頓。王大勇心中奇怪，不明白楚軍為何突然鬆了勁，難道是見到如此巨大的殺傷力后，竟動了惻隱之心？王大勇苦笑着搖搖頭，拋開了這不切實際的想法。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小心翼翼的探出了腦袋，往城下看去，這一看，不由驚得魂飛魄散，心中僅余的一絲僥倖，瞬間便蕩然無存。
在城下，先前以腳射箭的楚軍此時已經重新站定，在令旗的指揮示意下，如潮水般向兩邊散開。他們剛散開不久，便聽得一陣“隆隆”作響，地面亦隨之開始顫抖。不片刻，只見得數十輛巨大的拋石機在眾多楚軍的擁護下，出現在了視線之中。那拋石機遠遠看去，除了個頭特別大外，與普通的拋石機並沒有兩樣。可是，已經吃足了苦頭的蜀軍卻萬不敢再如先前一般的輕視，反而暗暗戒懼，面面相覷間能看到同伴的憂懼。
巫關高有十丈，除了被譽為天下第一雄關的劍關高達十二丈以外，天下再沒有比它高的關隘。在已知的所有攻城器具中，沒有一樣能夠對它構成實際的威脅。早在十年之前，由於拋石機造價高昂，施用不易，移動困難，射程不夠等原因，南楚在對巫關的攻打中，便放棄了對它的使用。王大勇來巫關駐守五年，就還從沒見過楚軍用拋石機。
然後，就在今天，拋石機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巫關關前，這一次，它是挾三十萬大軍，及殺傷力恐怖的蹶張弩之威而來。
已經見識過蹶張弩的蜀軍們，在看到這高有丈余，需近百人操作的拋石機時，口中不由一陣發苦！
拋石機在關前三百步的距離就停下了，羅秋實看到這一幕後，心底不禁叫天。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楚軍什麼事後弄出這些東西的？強弓硬箭一直是蜀軍的利器，可蜀軍中最好的弓手，用最好的強弓，其射距也不過三百餘步，即使是床弩，也不過將將達到四百步。可今天，楚軍一露面就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現在又弄出了這麼大的拋石機來，而且居然可以有三百步的射距，這還讓人活嗎？如此下去，這城還怎麼守？為什麼以前從不知道楚軍有這麼厲害的武器？
“傳令，床弩手準備，必須要在他們拋石機發射前先幹掉他們的炮手！”羅秋實很想下達這樣的命令。可是一陣猶豫后，終於還是放棄了。現在在對方拋石機的眼皮低下，推出自己的床弩，豈不是打着旗號讓他們來砸自己的床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