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陽宮的女弟子

5.紫陽宮的女弟子

二十二歲那年我去了趟君山,去參加三年一度的武林英雄大會。

英雄大會,有人說它是賭博場,得意時,它是登天梯,讓你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失意時也可以讓你一夕身死浮名散。

有人說它是廣結善緣的聚會所,會五湖賓朋,結百世良緣。

也有人說它是結算恩怨的是非所,舊怨未清新恩欠,算了舊恨結新仇。

無恩怨哪有江湖?不管怎麼說,三年一度的英雄大會都是武林中不容錯過的大盛典。

南下君山前,我繞道去了趟沅江,去看望兩位隱居的老朋友。這些年在江湖上遊逛,朋友着實交了不少,交利的、交義的、意交的都有,這兩位朋友初起是利益之交,後來就改成義氣之交,最後竟成了知心知已知意的好朋友。正因如此,他倆相約退隱江湖時,還特意來找過我,勸我一起退了算了。

我說我已經習慣了流浪,真要我困守一處,默默無聞,只怕用不了幾天我就要違背誓言重出江湖了。他倆就不再勉強,因為我的這種心理,他們也都曾經有過,於是大醉一場后彼此各奔西東。

他們放下刀劍后就拿起了鋤頭,織起了漁網,現在一個種菜、賣菜,做了菜農,一個捕魚、賣魚,當了漁夫,都娶了樸質的鄉下女子為妻,養育了幾個兒女。兩家相距十幾里地,平日裏一個挑着魚、一個擔著菜到同一個集市上發賣。天剛麻麻亮起身,太陽一桿高的時候貨物出手,找間羊湯店,兩人各要碗羊湯,來四兩村釀渾酒,各自掏出自家女人烙的餅,再向老闆討一碟鹹菜,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太陽升過樹梢時各自回家。

如此平平淡淡地過了三年。除了夜晚行房時的聲響悠遠綿長時常擾民外,這兩個麻衣蓑笠的黑臉男人早已化身為路人甲路人乙,泯然眾人矣。

我在沅江住了三天,兩人就什麼也不幹,專陪着我東遊西逛,兩家女人就都不滿意,嫌我耽擱了她們丈夫的生計,一家老小要挨餓了。其實她們哪裏知道,她們的丈夫早將整罐整罐的黃白之貨埋在了房前屋后、日常耕作的自家菜園裏了,就算後半輩子躺下來不動了,也愁不着她母子的吃喝用度。

我送了兩位嫂嫂每人一匹上等的緞子做衣裳,隨後的幾天不論我們到哪,逛到多晚,哪怕是徹夜不歸,她們也都不管了,來家時總是嫩雞恰恰燉好,村釀也溫的正是時候。不過我很快就厭倦了這種單調,終於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清早,我辭別他們,騎着我的那匹瘦的只剩骨架、全身疤癩且面目醜惡的黃毛嘶風馬踏上了去往江南的路。

那時正值江南的梅雨時節,絲絲細雨經月未歇。濕冷的雨,翻卷的雲,泥濘的路,於我這個闊別家鄉已久的遊子來說,已全是煎熬。

我是在一間野店邂逅的陳南雁。

江湖是個講究等級的地方,紫陽宮高居武林四清門,地位崇高至極,而我洪湖派只是三十六家之末,地位懸殊判若雲泥。她於我如使相千金、當朝郡主,尊崇至極,我於她不過是個山野小子,微賤如塵,本來我是連句話也夠不上說的,但世事無常,那天我不僅跟她說上了話,還施了她一個大大的恩惠。

這話還得從頭說起,我和濕淋淋的大黃走向茅店前用泥牆樹枝圍起的庭院時,那個圓臉盤,長着一雙明亮眼鏡,矮墩墩的店小二殷勤地撐着雨傘來迎過來,替我接過韁繩,替我掌傘遮雨,為此不惜把自個淋個透濕。我賞了他兩錢銀子,這點錢能抵得上他一個月的工錢。

“賞人就要賞的人心花怒放”,這是師祖教我的,他的原話是:殺人要見血,賞人要見笑。

我並不是什麼富人,只是仗着師祖積攢下來的人脈,得錢比較容易罷了。師祖的朋友遍及天下幾乎所有的州府軍縣,許多人都是田聯阡陌、騾馬成群的一方豪富。我遊歷到某州某縣,如果手頭緊,恰巧又有師祖的故人在,就隨便買些茶葉、山參什麼的上門去拜望,免費得幾天食宿不說,臨走時定有豐厚的盤纏相贈。因為得錢容易,所以花起來也就大手大腳,其實我身上的錢最多的時候也沒有超過三百兩,但見過我的人無一例外都把我當成豪門世家的公子哥。原因無他,我捨得花錢,出手大方。

我有時想,這或許是遺傳自我的父親,雖然我出世時他已經成了窮光蛋,飄零海外給人做苦力,但他畢竟曾經闊過,那種浸潤在骨子裏的富貴風流不是說斷就斷的,更何況母親懷上我的時候,他正處在人生的巔峰呢。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窗外豆大的雨滴正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正是慶幸呀!雖說夏天的雨淋不死人,但若是得了風寒,恐怕就趕不上君山大會了,即便能撐着趕過去,疾病纏身,看人看事的心境也會蕭落許多。

我泡澡的時候,那位體格健碩、一臉憨相的店主端了碗薑湯過來,我向他道了謝,卻並不急着喝,東拉西扯的,直到他知趣地離開。來路不明的食物不能輕易下口,這是行走江湖最起碼的道理。我拔下束髮銅簪,輕按暗藏在尾端的機關,另一頭就彈出了一根細如毛髮的銀針。江湖上的毒,大體都能用銀針試探出來,銀針試不出來的毒是不會拿來害我的,它們太名貴,我還不夠資格。

落日的餘暉映紅窗紙時,我去了飯廳,一間簡陋的草廳。滿屋子的濃濁的酒氣混合著刺鼻的霉味讓人鼻息不暢,鼻腔發癢,小二哥卻還張羅着點艾草驅蚊,我猶豫再三還是走了進去。客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昏黃的油燈下,喝着村釀,吃着野蔬,談天說地,打發即將而來的無聊長夜。

陳南雁獨自坐在草廳的一角,手左身後都是潮濕的土牆。

“處生地,不可居中;臨暗門,宜避光明。”這句話,是我踏入江湖的第一天師祖教給我的。陳南雁的師父一定也教過她。

她看見我徑直走過去,神情略有些慌亂,刻意翹起的二郎腿慌亂地滑了下去。我在她對面剛坐定,小二就飛奔過來,麻利地抹着桌子,堆着滿臉的笑。我摸出一錢銀子放在桌角,說:“來兩樣時新蔬菜,把你們自釀的米酒打一壺來。”然後我又指了指掛在泥牆上的油燈,小二忙說:“我馬上撥亮它。”我說:“這樣最好。”

兩樣菜蔬、一壺酒不過十幾個銅子,餘下的自然是給他的賞錢,我的話他怎能不聽?因此當有客人嚷着要把燈撥亮時,小二就陪笑說連天陰雨、道路泥濘,賣油郎一個月沒來了,只能省着點用呀。滿臉是笑,團團打躬,客氣的讓你說不出話來。

陳南雁後來問我是什麼時候認出她是女兒身的,我說打一開始我就認出來了,我可不是自吹自擂,更沒有誆她。她雖一身男子裝扮,又用油脂抹黑了臉,並刻意模仿男子漢粗魯的舉止,但她雙眸明澈、生活,溫潤、柔和,沒有哪個男人會這樣。

當然,我看出她是個女子,可並不知道她就是陳南雁,起初我只當她是某個門派“放單”的女弟子。

人說走江湖走江湖,江湖是走出來的,不走哪有江湖?走江湖的道道太多,坐家裏聽師父講是聽不會的,必須得自己去闖蕩,經歷了,感受了,穎悟了,師父再稍加點撥,就功德圓滿了。江湖上管這個過程叫“放單”,也叫“放單飛”。

當年我跟着師祖走江湖時,他也偶而把我丟下來,讓我一個走。譬如,某天他跟我說:我要去會某某朋友,你先到某某地等着我。這就是他在放我的單。我能有驚無險地活到現在,虧得師祖當年的遠見。

小二很快備齊酒菜,不待我吩咐就在她面前放了副碗筷和酒碗,我提起酒壺給她斟酒,她驟然緩過神來,用手捂住杯口,說:“我不會喝酒。”

我壓着嗓子說:“我試過了,這酒沒毒。”又故意大聲嚷道:“兄弟量淺,咱們點到為止。”再一語雙關地威脅她:“是男子哪有不喝酒的?”我這連哄帶嚇的招數還真管用,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杯子給了我。

我斟滿酒,舉杯邀飲。她又猶豫了,擰着眉頭思量了一陣,終究還是把酒喝了。幾杯酒下肚,她對我的戒心已經完全解除,她問我:“這家店真不是黑店?可我師姐說這裏不幹凈,要我留神。”

我借給她斟酒的機會,提醒道:“這店主人會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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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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