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如風別(全文完)

57.如風別(全文完)

院中清白地鋪了一層月色,夜風清涼,讓人神清氣爽。

滴答,滴答,有棋子落在玉盤上的聲響,這麼晚了會是誰呢。我走到院子裏,四周靜悄悄的,桂花樹下的石桌上坐了個人,背對着我,正低頭觀看石桌上的一盤殘局。我驟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是什麼人?竟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有惡意呢,我一個人能應付嗎。

我整了整長衫,目的是如果動手可以脫下來把它當武器用,雖然我現在的修為,有劍無劍都無所謂,但他如果使用暗器呢,有東西在手總比沒東西強吧。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戰場離房屋越遠對孩子們越安全。離着他還有一丈,我停住腳步,我還沒有偷襲別人的習慣。

我說:朋友,好雅興啊。

他呵呵一笑,站起身來,敲着手裏的棋子,說:任你傷透腦筋,這終是盤難解之局。

我心裏咯噔一驚:李少沖。

來人的確是李少沖,一身青衣素袍,手捧棋子笑呵呵地望着我。

我心裏對自己說:不對,這是夢,這一定是我在做夢。

他望着我說:顧兄這樣看着我,不認得兄弟啦。

我忙說:哪裏,只是意外,李兄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他笑了,說:應該是神出鬼沒吧,希望沒有驚嚇到侄兒們。

他頓了一下,忽然無比傷感地說:我來是想跟顧兄道個別。我要走了。

走?李兄,你要去哪?

他沒有回答我,只衝我笑了笑,就轉身向院門走去,吱呀一聲,院門無風自開。他的人影驟然化作了一團霧絮,寸寸隨風而散……

不,不,這是一場夢,這不是真的。

我想叫卻叫不出,我想醒,卻又醒不來。

“醒醒……”無瑕用力地拍打着我的臉,我醒過來了,滿頭大汗。

“李少沖死了。”我悲傷地說道。

“哦……”她應了一聲,轉身下床去,端了杯涼茶給我,她**着上半身,那對小巧的胸乳一顫一顫的。我伸手彈了彈她們,軟軟的。是真的,我沒有在做夢,我醒過來了。

李少沖的確是死了,這是我下山探訪半年後得出的結論。

半年前,落髻山發生了大地震,天翻地覆,天險變平地。張默山的大軍長驅直入,李少衝下令退出落髻山,往藏地避難。張默山窮追不捨,天火教迭經大難后已然元氣大傷,再經不起大的折騰,走到九原城后,被張默山包圍。李少沖就是在那年的冬天病死的。

在李少沖死之前,楊清落在了張默山的手裏,張默山是個有謀略的人,他要藉助楊清來分化天火教,打擊李少沖和他的追隨者。他把天火教一分為二,指李少沖為叛逆,將楊清樹立為忠君護教的典型。要天火教眾與李少衝決裂,而重歸楊清旗下。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迅速打敗李少沖,壞處當然是從此失去了徹底清算天火教的機會。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獵狗烹。

張默山是個聰明人,在中原待了那麼多年,讀了那麼多的漢書,這個典故他應該是知道的,他又豈會真的把天火教清算乾淨呢。當然天火教能經歷大難而不死,也不光是因為楊清和張默山,李少沖應該也出力不少吧。

李少沖死後不久,忽必烈就用一個王的頭銜剝奪了張默山刺馬營佩劍將軍的實權,並以賜婚為由將他召到自己身邊徹底看管起來。誰想世事難料,一世梟雄新婚之夜竟殺妻叛逃,忽必烈如意算盤落空,大漠草原刀兵再起,這些都是后話了。

落髻山就像一個戲台,拭劍堂、刺馬營你方唱罷我登場,現在曲終人散,楊清治下的天火教徹底清凈了下來。李少沖究竟是再造天火的大功臣,還是毀教叛國的佞臣巨奸,只有留待後人去評述了。

阮清秀大難不死去了江南,洪湖派在江北已經潰不成軍,在江南的勢力卻仍然雄厚。阮清秀在那打起了反元的旗幟,但他的才幹還不足以獨擋一面,一連串的失敗后,他終於認識到勢不在我,明刀明槍跟韃子干是不行了,他把洪湖派改名叫洪門,自任門主,開始了他的秘密傳教活動。不過他的地位還不十分穩固,我想如果能把掌門戒指給他送去,或許能幫他一個大忙,因為這個緣故我去了江南。

時逢六月,我重遊江南,物是人非事事休,舊日的心境已無從尋覓,留下的處處是感傷。過江后不久,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和阮清秀見面了,我花錢找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把封存的好的戒指送給他,當時我離他只有幾丈遠,我看的見他,他看不見我,當他驚訝地從盒子裏取出掌門戒指時,我站起身戴好斗笠悄然地離開了。

回山的時候天氣已經變得涼爽起來,這本是江南豐收的季節,但一路行去,卻處處胡言烈火,故園已不在,望之徒悲傷,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蒙古人為了防止義軍反抗,將江南的馬匹統統收繳去,民間連一匹馬也找不到。不光是馬,連菜刀也要幾家人共用一把,這讓我憤恨,我的故土已經成了一個大監獄,我的故人逃的逃亡的亡,剩下的苟延殘喘,已經成了這個監獄裏的囚徒。

我還要回天山去逍遙世外,和****美妾、稚子**享受天倫之樂嗎?

我恨自己胸無大志,恨自己的頹廢墮落。好幾次我都有回去找阮清秀的衝動,我想我只要回去,他一定會把掌門的位置讓給我,我不圖那個虛名,但有這個虛名我就能做很多事。

唉,衝動只是衝動,等我冷靜下來,我就又放不下遠方的她們了,我安慰自己說天下糜爛至此,憑我一人能怎樣?又想世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哪能都算的清?人一輩子無過百十年光陰,何苦活那麼累呢?當這些都不能說服自己后,我又想:黑白本無定數,黑未必不是白,白未必就不是黑,太急、太近反而不容易看清,等等再說吧。

一天,我路過岳陽城外的一個漁村,腦子裏仍被那些念頭搞的似一團漿糊。那是一個靠近河汊的村落,人煙稀少且地理偏僻,不管在宋還是現在,這裏都是一塊被人遺忘的角落。那天我路過這裏時,總覺得有些與眾不同的異樣,是什麼與眾不同呢。我想來想去,忽然明白過來:這個村子裏沒有被燒毀的房屋,沒有死人的白幡,沒有哀傷親人的哭聲,水田裏長着金黃的稻穀,菜地里滿是碧油油的蔬菜,池塘里鴨子在戲水,河灘上白鵝在覓食,而在水邊一間不起眼的磨坊里還有一匹皮膚鬆鬆垮垮的老馬。

我只是朝那個磨坊里看了一眼,那匹老馬就激憤地嘶鳴起來,它圓睜雙眼,倒豎毛髮,打着響鼻,顯得興奮而暴躁,磨坊主人無奈地望着自己的老夥計,哭笑不得地說:“你看這老貨今個又是怎麼啦。”

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的老夥計是怎麼了,這裏面的緣由只有我明白,老馬遇到故人啦。

那老馬就是和我失散多年的大黃。

二十多年過去了,大黃依舊瘦骨嶙峋,又老的不成樣子了,它原本就稀疏的毛髮差不多已經脫光,身上披了塊鄒巴巴的皮,它像舊日一樣貼着我,和我親熱,我撫摸着它的脖頸,那裏已經磨出了一塊光溜溜的死皮。大黃是千里馬,大黃也是丑馬,它的長相決定了在這些不識貨的人手裏,註定只能一輩子做匹馱貨拉磨的老馬。

我用一兩銀子買下大黃,磨坊主人顯得很不安,他用力地攥着那一兩銀子,連連說太多了太多了。我說:“你拿着吧,謝謝你這麼多年照顧它。”他說:“這馬太老了,又有病,我看它活不了幾天了。你帶着它能去哪呢。”

我說去哪我也不清楚,但不管去哪我都不會再離開它了。

我和大黃離開村子,夕陽正西下,我眯着眼望了望那一輪沉沉墜落的紅日,對大黃說:世上有很多事,我不做有人會去做,對吧?可有些人,你不去珍惜,就沒人去珍惜,對吧,譬如說你。大黃歪着頭似懂非懂。我的心卻敞亮起來,我拍拍它的脖子說:“你看這天多美,咱們一起走吧。”它火了,站着不肯動,用腳踢地,鼻子裏呼嚕呼嚕的,非要馱我走。我推了它一把,說:“老胳膊老腿的,行嗎你?”這回它真火了,竟張嘴要來咬我。

我大笑着躍上它的背,它的身軀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濡濕了,但我掩飾的很好,我亮着嗓子對大黃說:“老夥計,咱們回家去咯。駕!”

大黃一個激靈揚起頭,望着清冷夜空上漸漸升起的那輪明月,至為艱難地邁出了一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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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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