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解
天意如此,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們就手拉手去了小孤島,一路平安,我們回憶舊日的好時光,有說有笑,有說不完的話,下船的時候,她拉着我的手顫巍巍的地先站到船頭,故意搖晃着小船,她小時候就喜歡這樣胡鬧,那時候我會直接抱起她,一步跳到棧橋上去,但現在她長大了,我哪能還抱着她呢,我抓緊她的手,防止她掉下去,一面用身體擠她讓她先下船去,我全神貫注在確保她的安全,沒留神她會突然轉身抱住我,她踮起腳尖飛快地在我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她折身跳上了棧橋,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拽住纜繩,招呼我上岸。
我們日漸親密起來,自覺還有分寸,沒人公開說什麼。直到有一天,早起時,無瑕對我說:“我有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許久才反應過來,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真的,我簡直高興的瘋了。我想每一個深愛自己妻子的男人,聽到自己初為人父時都會有這種感受吧。
山上的人都為我高興,松古連清甚至為我專門填了首曲子,葉秀來演奏,可是高興勁沒過幾天,山上就傳來不和諧的聲音:唐菲說她要去大理休養幾天,原因是她的布吉病死了,布吉太老了,我甚至懷疑這些年若不是她的悉心照顧,它根本活不到今天,布吉的死無疑對她打擊很大,但這就是她要離開的原因嗎?我深切懷疑。
不久她就走了,走時甚至沒讓我知道。
無瑕懷孕了,我必須留下來照料她,這讓我放棄了下山送她一程,或送她南下的念頭,其實有介未休護送她,也沒有什麼值得擔憂的。余牙子終於答應收介未休為徒,介未休搜羅了許多珍奇玩物,帶着朝聖的心情去的孤隱峰,我想這個時候誰要提出代替他護送唐菲去,他一定會當場翻臉,然後把他搜羅的各種毒藥一股腦地丟過來。
無瑕生了對龍鳳胎,葉秀接生的時候因為和余姥姥絆了句嘴,忘了誰大誰小,我說女孩大吧,女孩大懂得心疼人。女孩取名顧湘南,以紀念我們在君山相會,其實洞庭湖在瀟湘北端,應該叫顧湘北才對,但無瑕堅持要叫湘南,說湘北不如湘南好聽。懷胎十月太辛苦,她又一口氣生了倆,早已經筋疲力竭,我能跟她爭嗎?
男孩取名東方欲白,介未休曾勸我讓女孩跟她母親姓,男孩隨我姓,我說再說再說吧,心裏卻想怪不得余牙子不肯收他為徒,看來不僅僅是因為他腦袋不靈光的緣故吧。
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一樣的活潑、可愛、聰明,老天爺還是公道的,歷經波折后賜給我們這樣的福分。無瑕全然像換了一個人,不光精瘦清冷的面容漸漸紅潤起來,最主要的是經常能聽到她的笑聲了,自晉州事件之後,太久沒見過她的笑了,甚至洞房花燭夜,她那張臉也是冷冷清清的。
等到兩個孩子能走路,她就穿着花裙子帶着兩個粉嘟嘟的小人兒在庄外的綠草坪上嬉鬧玩耍,笑聲和歌聲飄蕩在藍天綠草之間,飄過碧藍的天目湖,飄向皚皚雪山。
余姥姥常常扶着拐杖坐在軟椅上望着孩子們戲耍,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的笑意,但很快她就不再來了,她病了,老年人得了病總是一件麻煩的事,不管你曾經多麼的強壯。身體垮了,精神也很快就垮了。
她躺在床上,一整天一整天不肯出門,總是念叨着她的乖乖,逢人就述說唐菲小時候的故事,說一陣落一陣淚,人人看了都心酸。
一天,松古連清來莊裏,自顧湘南和東方欲白出世后,他漸漸來的少了,他是個極愛清凈的人,耐不得孩子的吵鬧。
那天飯後,我們又聊起姥姥的病,在諸人都表示束手無策后,無瑕忽然說:“把唐菲接回來吧,姥姥是想她了。”她說這番話時,湘南正趴在她膝蓋上熟睡,欲白半蹲在她面前玩小石子,她則忙着給他扎小辮子。
欲白雖然是男孩,但她一直是當做女孩來養,我曾經就此勸過她幾回,她不聽,只說:“我有分寸。”
這句話正是我許久以來想說又不敢說的,我想這也是唐飛遲夫婦想說而不敢說的。無瑕說過這句話像個沒事人一樣仍舊低着頭給欲白扎辮子。
葉秀望了我一眼,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敢回應,於是慌亂地低下了頭去喝水。她自己忍不住了,就虎視眈眈地盯着唐飛遲,要他說話。唐飛遲哼哼咳咳了一陣后,說:“那也好,過兩天天暖些,我就下山去。”
葉秀尖叫起來:“現在天就冷嗎?我看你是躲懶不想去。”唐飛遲急忙辯解,夫妻倆又開始了每日一次的爭吵,
無瑕說:“讓青陽去吧。”她抬頭望了我一眼,我迅疾低下頭。她繼續說道:“湘南和欲白出世后,老夫人還沒見過呢。”她說的在情在理。葉秀樂的眉開眼笑,她摟着欲白千疼萬疼地捏着他的小臉蛋,跟無瑕說:“千山萬水的,孩子就別去了,白受罪。”不等無瑕回應,她就瞪着唐飛遲喝道:“你給孩子們畫幅像兒,畫的不像,我……”她舉手做拍打狀,向唐飛遲示威。
唐飛遲是有名的妙手丹青,聊聊幾筆我們一家四口便齊聚一堂了。我就帶着這幅畫去了孤隱峰,見到了在孤隱峰下隱居的唐菲。
那次見面,讓我想起來就心酸。還二十歲不到的她,雙眸無神,嘴唇無血,衣寬身瘦,已被折磨的不成樣子了。
余瑜告訴我她隱居在這誰也不肯見,即使余牙子發脾氣,她也不買賬。
“老爺子叫天天應,叫地地靈。都讓她給制住了。”余瑜苦笑着說,“除了翔兒隔三差五送鹽給她,她簡直要與世隔絕了。”
余瑜送我到她隱居的山谷前,就止步不肯走了,他捻着下巴上的幾根硬須說:“其實你們的事我們都知道,既然她肯鬆口,我看……”他沒把話說完,使勁地拍了拍我,就走了。
我跟着一條潺潺小溪走入山谷,谷底中心溪水匯聚成一個眼目狀的湖泊,她的小木屋就建在湖畔,屋前屋后是她開闢的菜地和花圃,湖畔前停着一隻竹排,雖然清冷無比,但我一看那青蔥蔥的菜地和鮮花盛開的花圃,心裏頓時寧靜下來。
她顯然是沒料到我會來,久久地望着我,眼眶中終於起了一層水霧。那一刻我什麼都忘了,只想抱着她好好哭一場。我們就這樣相擁相抱,淚水打濕了彼此的肩頭。
我在她的木屋住了半個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還在竹床上沉睡的時候,忽然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天吶,着火了,我一躍而起,尋她,屋中不見人影,也不見什麼異樣,我急忙跳到屋外,火勢已成,無可挽回了。
她挎着一個精巧的包袱從湖邊走來,臉上掛着的笑如陽光般燦爛。
我笑話她:“你的窩都被燒了,還笑的出來。”她說:“我自己燒的。”我驚訝地問:“你自己放的火,為什麼?”
她笑而不答,指了指菜地里的幾個鼓鼓囊的大包袱,說:“你真要拋妻棄子跟我在這常住啊。”她壞壞地笑着,腳步輕盈地往谷口走去。
“你答應跟我回天山啦。”我喊道。
“我回天山,可沒答應你。”她答。
她確實什麼都沒答應我,但我不能不守我跟她發過的誓言,我要娶她,明媒正娶。我一回山就跟無瑕坦白了一切,我原以為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像個男子漢的行為。但當我看到無瑕那張蒼白無色的臉時,我頓時後悔了,悔恨無極,然後我朝自己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低着頭,我心裏想,我真是混賬極了,嘴上卻說:“都是我的錯,你怎麼懲罰我都可以。”
她猛地抬起頭來,淚水簌簌而下,她嘴唇抽動着,氣的渾身發抖,問我:“你要我怎麼懲罰你?!”她的臉色變成絕望的如生鐵般的灰暗,她埋下頭,坐在床沿,雙手交叉着,不停地發抖。我趕緊給她跪下來。我抓着她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
湘南和欲白尖叫着沖了進來,還夾雜着唐菲啜泣的聲音,我回到山莊的時候,孩子們在庄外玩,得知我回來來看我是正常的,但唐菲怎麼來了。
我趕緊站了起來,她喝道:“跪下。”
我作難了,用目光哀求她:孩子面前,總要給我留點顏面吧。
她喝道:“跪下。”
我不得不重新跪了下去,兩個孩子天真無邪地撲到我的身上,扯耳朵揪鬍子,興奮的不行,她們還不理解一個人跪在另一個人面前意味着什麼,自然也無從了解一個父親當著孩子的面跪在自己妻子面前的那份尷尬。我緊緊地抱着兩個孩子,笑了哭,哭了笑,邊笑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