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走
有了這一出,那些見風使舵的人迅疾又對我巴結起來。這樣的伎倆她一用再用,不光用在我身上,也用在別人身上,但我很快就厭煩了。我開始什麼都不管,今天告假,明天出巡,她安排什麼人來,我照單全收。權柄這東西你一旦放棄,它就迅疾離你遠去了。到後來,我除了請假、出巡外,已經無事可做。
疏遠了我,她就和朱宗鎮親密起來,朱宗鎮是個長着一臉大鬍子的西山人,個子高過我一頭,體格健壯的像頭公牛,他在風衣府千葉堂根基深厚,論辦事也是一把好手。但因為脾氣太壞,又是西山人的頭,就一直受壓制。一年前,我聽從李久銘的建議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升他做風衣府的副主,這才讓李久銘有機可乘,將自己的親信安插進千葉堂。但千葉堂的水太深,李久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還是鬧了個灰頭土臉。
她要拔擢重用朱宗鎮的意思很快就向我表露出來。我順着她的意思說好,又說自己身體不好,總睡不着覺,想到滇南去休養一段時間。她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說:“遲兩日再說吧。”那天我走的時候,她一直送我到廊下,眼看着我出門,如同我初上山那會一模一樣。
當天晚上,李久銘就找到我,他從武昌一路跑回落髻山來勸我,足見他對此事的重視,他臉色白煞煞地對我說:“你不能再由着她。”他說的當然是朱宗鎮的事,我說:“我還能怎麼樣呢。”說完我就坐下來喝茶,他站在我面前,瞪着眼,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他的手臂顫抖了兩下,走了。
三天後,楊清在政務堂大會上宣佈我領銜出巡中州,臣僚們聽到這句話都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因為就在我和她談話的第二天,朱宗鎮就由風衣府排名第三的副主升任第一,原來排名第一的被勒令退養。這樣的安排無疑是要告訴大家:風衣府要從我手上交到朱宗鎮的手上了。也許是為了安慰我,那天她破天荒地向臣僚們解釋了我為何要出巡中州的緣由,說刺馬營和梨花社聯合起來要對中州總舵動手,值此危難之際,非有我這樣的位高權重又智勇雙全的人出巡不可。
這番話她說著說著就有點過頭,以致讓眾臣僚們都有點稀里糊塗了,大夥面面相覷額,看看我,又看看朱宗鎮,鬧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朱宗鎮自己說的那樣:顧某人已經失勢,我將取而代之。
我就這樣去了中州,一年後才回到落髻山。
朱宗鎮執掌風衣府一年零三個月後,被流放到崖州分舵做右副使。一個風衣府府主被貶去偏遠小舵當右副使,這在天火教的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但我知道朱宗鎮被貶斥並非完全出於她的本心,且貶而不死,終究是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不過我想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她貶斥了朱宗鎮這個西山人,對其他西山人卻仍信任有加,甚至是變本加厲、不計後果地信任他們。天火教上上下下,所有能看的上眼的職位都被西山人所控制。
積怨已深,無可挽回。
這時李少沖在隴西聯合羅倩倩殺了馬千里,隴西黨兵強馬壯,已生得隴望蜀之心;李久銘掌控了荊湖總舵,兵強馬壯;金陵在韋千紅手裏,風雨難進;滇黔坐地稱王,離心離德;關中和中州則聽命於我,至於翼護落髻山的川中總舵從來都是各派勢力交匯之地,焦手八面玲瓏,自保有餘,進取不足,且對西山人無休止的滲透也早有怨言。
西山人霸佔了落髻山,卻失了天下。
因為朱宗鎮的打擊,她比先前收斂了許多,自我回山後,她把教務又交到了我的手裏。每日寅時三刻,我都要乘轎趕到落髻山政務堂向她奏事。為示敬意我一般在寅時初就到宮門外等候,此時天色尚早,中宮監的兩扇銅門還未開啟,我就坐在轎子裏用茶點,吃完早飯再出來四周走動走動,活動活動筋骨,呼吸一下清早的空氣。直到寅時二刻,中宮監的正門緩緩開啟。
隨行的侍從依例都要留在在宮門外,中宮監的內侍會領着我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先到半山腰的通明殿,在那裏我要脫光衣裳,寸絲不掛地站在一位副掌宮的面前,在她的監督下,由兩個侍女仔仔細細地檢查我的全身,確認確無攜帶兵刃、毒藥或其他足以給教主帶來傷害的東西后,才容許我重新穿好團錦繡花紫袍,在兩名披香殿侍女的引導下穿過嶂天門來到政務堂,或者直接到她的內書房西紗廳。
我要在落髻山上呆到午後才能迴風衣府,接着處理政務直到晚上。回山不久,我接回了李久銘,委任他做中樞堂堂主。他執掌荊湖總舵的三年時間裏,在一廢墟中重建了荊湖總舵,並讓它煥發出勃勃生機。荊湖總舵現在姓李,也姓趙,唯獨不姓楊。
……
我終於厭倦了這種生活,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那是一個飄着細雨的初春的早晨,我在侍女的引導下穿過嶂天門直接去了西紗廳,此刻東天才泛出一層魚肚白,天剛蒙蒙亮。
西紗廳里溫暖如春,我恭恭敬敬地向坐在紗簾之後的楊清行叩拜禮,往常她會在我跪下去的時候說:“右使免禮,看坐,上茶!”但那天紗簾后的始終沉默着,這讓我略感詫異,於是我就一絲不苟地行完了三跪九叩之禮。
紗簾后終於傳出她的聲音:“給右使看坐,上茶!”
聲音有些冰冷、生硬,這讓我的心裏又是一沉,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坐着奏對,而是筆直地站在紗簾右前方開始稟報政情庶務,事無巨細用了半個時辰才說完。往常我說完之後,會先喝點茶,然後就她感興趣的事和她議論一番。然而今天紗簾后靜寂無聲。
我有些不自在,靜默了一會主動問道:“教主有何訓示?”
紗簾后沉靜了一會,楊清忽然冷冰冰地問我:“藍天和是怎麼了?讓他做清議院的副主他竟不肯來,他究竟要怎樣?外臣公然抗命,你們風衣府有何對策?”
我答道:“藍天和以東使之尊屈居清議院副主,心中自然不服,外人也多為他抱不平。育生院常老院主年事已高,已多年不理事,教主調他為育生院首席副主,則可順他的心,封他人的口。他再不肯進山,則人心盡失,即為孤家寡人。請教主斟酌。”
紗簾后又沉默了一陣,楊清淡淡地說道:“右使辛苦,請落座喝茶。”我道了聲謝就坐了下去,剛端起茶碗,紗簾之後就傳出一連串的清亮的笑聲。她掀開紗簾跳了出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瞄着我:“與右使相比,我總是欠了幾分火候。”我慌忙站起來說:“教主處事愈見圓熟了,我也可以放心辭行了。”
她獃獃地望了我一陣,有些泄氣,又有幾分幽怨地說:“你就非要走嗎,四年了,朝夕相處,你走了我怎麼辦。”我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該是分別的時候了。”我硬着心腸說出這些話,全身的骨頭像被突然抽去了一樣,有些頭重腳輕,心底一股難言的酸楚也涌了出來。
她眼圈一紅,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不能去安慰她,那樣我後面的話就開不了口了,我硬着心腸繼續說下去:“八月十五是白眉子七十大壽,我去晉州勸說她撤除川中各處分壇。”
梨花社早已是明日黃花,設在川中的各分壇早已名存實亡,但要徹底清除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若是能給她一個台階下,讓她自己撤了去,豈不是更好?
她擦乾淚,含笑問我:“你去晉州難道只是為了見白眉子?”
我笑了笑沒搭話,她又幽幽地嘆了口氣,問我走了后風衣府交由誰執掌最合適。我知道她心裏早有中意人選,而且李久銘此刻已經羽翼豐滿,也不必非要爭這麼一個虛位,於是就說:“你自己做主吧,要相信自己。”她的眼圈又紅了。
晨曦初露時,設在南九重天的報明鐘聲悠揚地響了起來。落髻山告別了黑夜,在細雨朦朧中迎來了新的一天。
我卻要在這時離開這個我傾注了四年心血的地方,四年前我是不情不願地來到這個地方,來了又總想逃離,但當我意識到無法逃避時,我便不得不將我的一腔熱情傾注在這裏。本是無情所,偏難道舍離。
落髻山上很快就有人知道我要去晉州的事,保密,保密,這個最需要保密的地方竟然無秘密可言,沒辦法我只能宣佈取消晉州之行,改為巡視滇黔,我的的確確是去了滇黔兩舵,但那不過是障眼法,一轉身,我還是去了晉州,立秋剛過,我就到了晉州。
白眉子對我此行十分看重,我到晉州的第二天,她就邀請我去城北的百花村賞花,並派白無瑕和江春紅兩位宮主迎候在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