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像記憶一般蒸發(1)
何太原的身體,漸漸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變化。章醫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顏姝卻已漸漸戰勝了心中的恐懼,每天都去觀察何太原的變化,把各種線索放在心中苦苦思索。
顏姝已然明白,發生在何太原身上的詭異事件,既然無法用常規解釋,那就只能用異樣的思維,打破慣有思路,才可能找到謎底。
這一天,顏姝剛走到特別觀察室門口,就碰到小蔣迎出來,神情緊張地說,“老大,何太原今天有點古怪。你快去看看吧!”
顏姝一怔,快步走進去。猛然看見何太原鬼魅般的樣子,心裏還是一個咯噔。
這些日子,何太原先是面龐極端模糊,看起來就像是櫥窗里沒有五官的模特。然後,整個身體開始變“淡”,也就是說,朝着透明化的方向發展。現在,他就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幽靈,身披清晰厚重的外衣,詭異之極。
此刻,何太原正緊緊貼着審訊室和觀察室之間的那面玻璃牆,似乎在聲嘶力竭地想表達什麼。顏姝驀然想起了那幅名叫《尖叫》的名畫。一個人站在橋上,大張着嘴靜默地尖叫。面孔煞白,惟有黑洞洞的眼眶和拚命張大的嘴。寥寥幾筆,傳達的恐懼和絕望直滲入靈魂。
何太原現在的樣子,甚至比那更可怕。如幽靈般半透明的面孔,五官都遊離恍惚,真是只看得見隱約的黑洞洞的眼和嘴。但他的絕望卻無聲地滲透到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中。
顏姝穩了穩心神,拿起聽筒。無邊的寂靜里,緩緩而費力地傳來“呃——呃——嘶——嘶——”的聲音,還有模糊而微弱的呼吸聲。章醫生說,何太原不僅形體變模糊,連呼吸、聲音、脈搏也一應變得“模糊”了。
“何太原,你想告訴我們什麼?”顏姝聽見那聲音,忽然渾身有種發冷的感覺,但還是堅定地拿住話筒,“你寫下來!”
何太原聽見她的話,稍微平靜了一點。然後他就張嘴在那面單向玻璃上哈氣。在那片微薄的白色蒸汽上,他費力地用模糊的手指寫下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小蔣皺起眉頭,“什麼啊?”
從這邊看過去,字是反向的。顏姝心裏卻微微一動,“他寫的是——錦若。”
難道,他指的是嚴錦若?嚴錦若,就是顏姝在這個神秘的系列失蹤案中,所接觸到的第一個失蹤者!照片上看,那是一個高挑、清秀而有氣質的女人。
據嚴錦若的媽媽說,她從中學時代就開始喜歡隔壁鄰居家的一個大哥哥。那是一個爽朗而英俊的青年。後來,那個青年隨家裏一起遷往別的城市。從此失去聯繫。十多年之後,嚴錦若偶然參加一次出海旅行,卻意外重逢了了當初的那個青年——那時他已經成為一個威風凜凜的游**副。雖然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嚴錦若還是熱烈而勇敢地表達了埋藏心中的愛意。又糾纏了若干年,她和丈夫離了婚,千里迢迢來到棠冰,希望能和那個她從少女時代起就愛慕的人長相廝守。而當年的那個青年,就是如今的何太原。
顏姝當初看到這一段記載時,不是不為這個痴情女子的執著唏噓的。她喃喃說,“原來那個所謂的‘原哥’,就是何太原。”
何太原已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激動不安,而是巴巴地望着,等待顏姝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顏姝當初把這五個人帶來別墅隔離保護時,並不曾告訴他們真實的情況——之前已有數個同船遊伴徹底而詭異地消失,以免引起恐慌心理。所以,何太原他們也只是隱隱猜到和當初的SummerFlower有關,而並不了解具體情況,也不了解其他人的下落。
現在,何太原大概已預料到自己將遭到某種不可預知的結局,因此希望在有生之年得知心愛女人的情況。她為他犧牲太多,他卻辜負了她太多。
顏姝心裏猶豫,不知道是要告訴他實情,還是善意地隱瞞一下。然而,她又有什麼權力剝奪一個男人最後的心愿呢?她把話筒拿到嘴邊,輕輕說,“嚴錦若她……已經失蹤了。”
隔着玻璃,顏姝看見那張模糊變形的臉一動不動地貼在玻璃上。過了良久,才慢慢地滑下去,埋頭坐在地上。玻璃上,留下了一片不規則的水漬。聽筒里,隱約傳來低沉的嗚嗚聲。
男人的哭,讓人不忍猝聽。顏姝放下聽筒,黯然轉過臉去。
多少人有相愛的人陪伴身邊,只是不懂得珍惜。等到真正失去,已無可挽回。
深秋的一天,何太原憑空消失在觀察室里。
他不可能越牆而出,只是一天天變輕變淡,終於有一天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了。
轉眼已到2004年的年底。
顏姝知道,自己必須與時間賽跑。在何太原漸漸消失的那段時間裏,又有兩個人先後出現了“模糊”的初期癥狀。
鄒蘭的癥狀要嚴重一些。她的臉部的“重影”感,已經越來越明顯。看她一會兒就會覺得眼睛酸累,視線找不到焦點。顏姝叫人把她房間裏的鏡子全都拿走。但是鄒蘭還是有所覺察,情緒漸漸變得不穩定。另一個是叫徐婉的女孩子。她是當時SummerFlower上的服務人員,也出現了輕微的“重影”癥狀。
對何太原的數月觀察,使前幾個人的失蹤方式終於得到證實:他們都是離奇地一點點消失:模糊,淡化,然後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眼看兩個人又要步何太原的後塵,顏姝感到壓力巨大。廢寢忘食,脾氣暴躁,天天把第七刑偵大隊的人訓得狗血淋頭。
忙亂到極點,已不講究形象。短短的辮子歪扎着,外套已有三周沒有換過。她“啪”地踢開常洛的房門,逕自走進來。這段時間,常洛已習慣了她的無禮,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顏姝直衝沖地說,“原來凌榛榛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啊?”
常洛淡淡說,“有什麼問題嗎?”
顏姝惱怒地說,“為什麼你從來不提起?你作這些小兒女情態什麼意思,啊?不知道我在查案嗎,查涉及你們每個人人身安全的案子!”
常洛抬起頭直視着她,“你不要在這兒跟我抓狂。你到底查到什麼了,難道榛榛有什麼問題嗎?”
顏姝風風火火把一大堆資料堆在茶几上,急促地踱步,“我想說,凌榛榛的記憶力實在是好得出奇。關於船的顏色,幾乎所有人都記錯了,只有她說對了。還有,關於老船長何太原的手,你們中間有4個人告訴我,何太原是左撇子,另外2個記不清了。但只有凌榛榛說對了,左撇子不是老船長,而是那位醫生田家傑……還有很多細節,事實證明,只有凌榛榛說的是和事實吻合的!現在,我要你仔細地重新回憶一下這些細節。”
常洛一怔。在他印象中,凌榛榛是個徹頭徹尾的小迷糊,常常丟三落四,記憶力是很差勁的。關於那些細節,SummerFlower是藍色還是綠色,左撇子是何太原還是田家傑,常洛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的記憶都沒有錯。但事實勝於雄辯,如今看來的確如凌榛榛所說,SummerFlower是藍色,而田家傑是左撇子。這令記性一貫很好的常洛有些納悶,卻只說,“那又怎麼了?”
顏姝向常洛俯下身來,“奇怪的是,另一方面,凌榛榛卻忘記了很多東西,很多人。比如說,她完全不記得你這個前任男友了!”
常洛低下頭,慢慢點起一根煙,“你到底想說什麼?”
顏姝往沙發上一靠,舒舒服服地坐好,“田家傑曾在船上給凌榛榛看過病,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常洛淡淡說。
“凌榛榛裝作什麼都記不起來的樣子,而你絕口不提。這是田家傑無意中談到的。凌榛榛為什麼要做催眠治療?你到底在替她隱瞞什麼?”顏姝直覺當年在SummerFlower一定發生了某件事,和如今的失蹤事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那是她所不知道的,所以拚命壓榨幾個被保護者的記憶,想掌握當年的點點滴滴。
常洛轉過頭去,良久才沒精打采地低聲說了聲,“喔。”
顏姝正想發飆,卻驚奇地發現,常洛在一瞬間裏彷彿老了十歲,垮塌的嘴角和黯然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她心裏忽然有所領悟,放緩了語調,“那次催眠,是你們分手的原因嗎?”
常洛開口說話顯得很費勁,“榛榛之所以記不得以前的事,是因為我‘抹’去了她的記憶。關於我的所有記憶。”
顏姝呆了一呆,不解地問,“為什麼要這樣?”
常洛慢慢用雙手抱住頭,“我想和她分手。”
顏姝猛然站起來,瞪大眼睛盯着常洛,彷彿第一次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