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生命中的紅玫瑰(1)
張愛玲說,每個男人心裏都有兩個女人,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白玫瑰。娶了了紅玫瑰,紅的就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卻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就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對於五年前的常洛而言,曾屏住呼吸仰慕的那朵蓮花,已經成為舊衣服上的陳飯粒。
常洛知道,自己的心已發生變化。他不再願意接到凌榛榛的電話,這被同事和朋友稱為“查到電話”;他也早已不再讓她準備便當了,和其他人一樣吃食堂;一下班,他不會立刻回家,因為他不願被同事和客戶取笑為“妻管嚴”……
凌榛榛依然如往日般純美可人,但常洛卻漸漸感到承受不了她的愛。密密實實、無所不在的關心照顧,太沉重,箍得他不能呼吸,無處可逃。那時的常洛,滿心渴望到這大千世界裏暢遊,無論好的壞的都盡情體驗一把。但凌榛榛卻似乎把她的終身幸福都一股腦地壓將下來,總是滿臉憧憬地談及結婚以後生女孩好還是男孩好,甚至想像十年、二十年以後的家庭生活。每當聽完她的話,常洛就會整晚整晚地做噩夢。夢見一張大網把他罩住,然後斗大的方塊字像下雨一樣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全都是“責任”兩個字,直砸得他頭昏眼花抱頭鼠竄。醒來想起還后怕不已。
加上那段時間公司風傳要裁員,人心惶惶,常洛就更感到壓力重大。身為設計師,也不得不兼跑些經營業務。勉強去敷衍客戶,陪笑、陪酒,累得渾身快散架,回來還要面對凌榛榛欲語還休的幽怨眼神,打起精神來哄一個似乎總也長不大的委屈女孩。
常洛終於忍不住爆發,第一次對凌榛榛大吼大叫起來,“我回來晚了是陪客戶,解釋了這麼半天你還委屈什麼?難道我只要你一個人,不要朋友?難道只要你一個人,不要事業?而且每個和我說話的女人,你都用那種眼神看着人家!我真受不了了!我們不如分手吧!”
凌榛榛被嚇住了,手足無措地望着他。眼裏隱隱浮起一層濕潤的光澤,彷彿兩顆琥珀色的石子扔在清澈的溪水裏。她咬着嘴唇輕輕說,“洛子,可我什麼也沒說啊……”
常洛粗暴地打斷她的話,“你什麼也沒說,比什麼都說還厲害!”他看着她瑟瑟的柔弱模樣,心一下子就軟了,衝動地想過去抱她哄她。但極端的疲累拖延了他的步伐,他遲疑一下,狠狠心轉身摔上了門。
這一走,就是一個月。
常洛借住在孟川租的房子裏。畢業后,孟川就去了D城,躊躇滿志地想發展自己的事業。但大概真是一物剋一物吧。他那麼一個見異思遷****慣了的人,硬是放不下鄒蘭那個小丫頭片子,十天半月地跑回來看她,生怕她被學校里那些半大小子給勾搭走了。那時他也沒什麼錢,每次都坐火車,站一天一夜回來。腰酸背痛,心甘情願。
然而,孟川這次回來情緒卻很沮喪。他向家裏借了一筆錢開公司,本來有些起色,卻因為招來的一個大學生把一個廣告文案打錯,鬧了大笑話。不僅賠了一大筆,還敗壞了剛剛建立起來的微薄聲譽。支撐不下去,只好關門大吉。
常洛和孟川到他們樓下的小酒館裏借酒澆愁,兩副愁苦顏色相對無言。各有各的苦。
鄒蘭把三瓶飲料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說,“我們繼續喝吧!”
孟川瞪着已經發紅的眼睛問,“為什麼是飲料?我要的是酒!”
鄒蘭吐吐舌頭,指指密密麻麻的空啤酒瓶,“你們都喝了那麼多了!不準喝了。”
孟川昏昏沉沉地看了一眼,自己都被嚇到,乖乖說,“噢。不喝了。”
“你看!”鄒蘭用力推孟川,“這種牌子的飲料的廣告詞是:每一天都有好心情,相信我,你就是最棒的!川兒,這是我想對你說的話哦。你暫時遇到挫折,我也不能到D城去幫你,所以你一定要有信心哦。”
孟川看着鄒蘭,心裏像才燒開的水,冒出一個個溫吞吞的小泡。真是有一點感動。
鄒蘭看着他,笑容燦爛,“挑一瓶吧——這個牌子現在搞抽獎哦!”
孟川要了瓶葡萄的,然後讓常洛挑。常洛不由自主地要了瓶檸檬的,酸酸澀澀,那是凌榛榛最喜歡的味道。鄒蘭要的是蘋果的。
檸開飲料瓶,鄒蘭的瓶蓋里寫的是“謝謝您的參與!”孟川和常洛的寫的卻是“歡迎您和您的愛人踏上夏日出海之旅!”三個人懵懂地看了半天,鄒蘭突然用她一貫誇張的風格,抱着孟川又蹦又跳地尖叫起來,“中獎了,我們中獎了!”
小酒館老闆乍舌說,“早知道這兩瓶都是大獎,我就不賣了。”
一個月裏,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凌榛榛是如何惦念、如何度過的?常洛回到家裏,看見凌榛榛小小的身軀,在沙發上蜷成一團。她明顯憔悴了。眼圈底下有黑影,几絲頭髮緊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應該是被淚水沾住了。
常洛的心驀然有些心痛。在這一刻,他清晰地知道,自己還是愛她的,所以才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她難過。輕輕幫她把頭髮拂開,凌榛榛已如同小貓一樣驚覺,睜開琥珀般的眼眸,看見常洛,眼淚一下子又噙在眼眶裏。
常洛把她緊緊擁進懷裏,“是我不好,原諒我。”
凌榛榛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脖子裏,手臂也慢慢用力,輕輕哽咽,“我的愛情太濃烈了是不是?有時我也想少愛你一些,可我做不到……”
常洛輕輕把下巴埋進她的長發,“我愛你,榛榛。”
在此後的若干年裏,常洛一直在想,假如當初沒有抽中去SummerFlower的船票,一切會不會不同?或許,那條船帶給他的根本不是幸運,而是不幸的開端。但當時,他卻頗為興奮,覺得這是一個上天賜給他拯救和凌榛榛關係的契機。
因為常洛和孟川抽中的是特等獎,每人有兩張船票,所以常洛向公司申請了年假,帶着榛榛,會合了孟川和鄒蘭,一起興高采烈地沖向堇央的沙灘和大海。
“哇——好漂亮的船哦。就像一隻可愛的甲殼蟲!”鄒蘭哇啦哇啦地叫起來。
“哪有翠綠色的甲殼蟲?應該是像螳螂才對。”面對開闊的大海和新鮮的游輪生涯,常洛的心情也好起來,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鄒蘭鬥嘴。
鄒蘭不樂意了,拉着凌榛榛說,“榛榛你說,這游輪是像甲殼蟲,還是螳螂?”
凌榛榛歪起頭打量說,“要說形狀嘛,這兩種蟲子都不像;要說顏色嘛,還是比較像螳螂一些呢。”
鄒蘭作嫉妒狀,“榛榛就會幫着你們家洛子,哼!”說著一個人蹦蹦跳跳地當先跑上船去。
這艘船的名字和它本身一樣美,叫SummerFlower。常洛想,在這船上度過的日子,也該是yearsasflower吧,所謂花樣年華。
這艘小型游輪有四層,原本可容納一百五十個遊客。但這次抽獎卻僅抽了九個人,加上游輪上的工作人員,一共十三個人。就出海了。常洛替船主算了一筆帳,覺得他實在是虧大了。抽獎作為一種宣傳策略,在區區九個遊客中又能有什麼效果?
但這些並非應該他憂心的事,站在SummerFlower第四層的甲板上,看無邊無際的大海,和同樣深藍色的天空融為一體。船邊的海水裏隱隱有海豚或是其他中型海魚游曳跳躍。常洛想,我的人生也應如此,浩大而瑰麗,看不見盡頭。
凌榛榛乖巧地跟在他身邊。也許沒有意外的話,常洛就會慢慢適應,慢慢成熟。像每個想入非非的男孩一樣,最終成為一個穩妥的丈夫和父親。可生命中原本就充滿無數的意外和可能。沒有哪段戀情,會被隔離保護在玻璃瓶里。
越是平靜,就越容易被外界的誘惑擊碎。
常洛是在那天夜裏遇見夏花的。
凌榛榛有些暈船,躺在房間裏休息。常洛看見她望着自己,知道她希望自己留在房間裏陪伴她。可好不容易出海玩一次,老窩在房間裏算什麼呢?常洛握着她的手說,“我去和孟川他們聊下天,一會兒就回來。”
偌大一隻船,只有幾個人。就像把幾粒砂拋入沙灘,尋起來十分困難。常洛沒找到孟川和鄒蘭,就獨自在船上逛盪。游輪的娛樂設施都集中在第四層甲板。常洛上去時,發現大多遊客都在迪吧里狂歡,或清吧里喝酒聊天。
他正想到清吧里要杯酒,卻忽然聽到一陣嗚咽聲。彷彿就在隔壁。清吧旁邊是一個小型電影院。門露了一條小縫,嗚咽聲就是從中傳出來的。一時好奇,常洛就探頭看了看。
這一看,人生就此改變。
顏姝後來問常洛,到底是怎樣認識夏花的。常洛回答說,“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我第一次見到夏花的過程,你那晚已經和我一同重歷。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覺,但我知道你也看到了——那完全是真實的。”
五年前,常洛推開電影院的門,看見一個女子在獨自彈奏小提琴,她穿着裸露背脊的晚禮服,散發著黑色鬱金香般的氣息。彷彿傷感無比,眼角尚有一滴眼淚。
轉眼間,她已放下小提琴,對常洛露出皎潔而魅惑的笑容,“歡迎來到SummerFlower。”
常洛面對她無聲發散的性感,竟然有些靦腆,“打擾了。”
她朝他優雅而嫵媚地伸出手,“我叫夏花。”
常洛覺得這名字很特別,似乎和這艘船有某種內在聯繫,“夏花,就是SummerFlower嗎?相當好聽。”
夏花走過常洛身邊時,突然湊到他耳邊,捲曲的長發痒痒地拂過他頸項。“聰明的小子,這艘船就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她說。
門開了,風吹着常洛的衣服,也將他的心吹得微微一動。
夏花已經離開很久,常洛轉身出門,卻發現一個身影迅速地一閃,就不見了。常洛一怔:誰會跟蹤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