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芒秋色 煙聚雲朧修空山
等到崇樓蘇醒,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承伯的臉。
承伯笑眯眯地看着他,彷彿知道了十分有趣的事情,這目光如同看着玩具的小孩,或者是看着獵物的野獸,很戲謔,很陰險:“你終於醒過來了!”崇樓略微動了動手臂,只覺得全身氣虛神弱,幾乎都站不起來了,他看着承伯那張笑容盈盈的臉,心頭有一種想要一拳打上去的感覺,但他沒有這麼做,他從這笑容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感情,一種對朋友,對兄弟的感情。
孤獨十餘年,除卻一袖玉光,有誰能與之把酒夜談?
他笑了笑,悠然道:“這是哪裏?”承伯走到床旁,端起一盞青色的茶碗,放到自己的鼻前,嗅了嗅,微笑道:“封龍山。”
有封龍山,就有青葉堡。
崇樓向窗外看去,只見窗外悠悠的雲霧漫天飄揚,迷迷糊糊中,這雲霧竟漸漸凝聚成了一個素衣女子,面如雪,衣若月,含笑間立於雲端。崇樓只覺得胸口滿是苦悶,一個激蕩,幾乎鮮血滿喉。
承伯看着他,嘆了口氣,將酒水飲下,淡淡道:“青葉堡的千葉盞,千金難得一分,想要麼?”崇樓淡然道:“不用了,我不喜歡喝酒……”承伯長長一嘆,目光間竟也破天荒地地流露出了苦澀之意,崇樓皺眉道:“你嘆什麼氣?”
承伯默默地凝視着他,將險些衝出喉嚨的“紅粉骷髏”四字咽下,微笑道:“出去走走么?”崇樓搖了搖頭,斜目瞥見玉龍劍正安靜地躺在身側,隨手抓了過來,指尖在劍鋒滑動數次,指尖一顫,頓時破了個口子。
淡紅的鮮血從指間淌下。
承伯微笑道:“水星行在外面等你。”他話很簡短,但崇樓從其中聽出了掩藏不住的擔憂,心頭不由一動,沉吟了許久,以劍支劍,緩步走出。
一件淡藍的絲綢長袍在肩頭飄然舞動,兩道劍般的長眉已有了斑斑白羽,雙目猶如死水一般地看向雲霧深處,水星行雙手負背,猶如孤獨的寒衣羽鶴,悄然立於茫茫雲霧之中。他的足底是一堆土,一塊木牌正插在土前,上刻四個字——林炎之墓。
水星行默默看着雲霧,乾枯的雙唇緩緩張開:“你知道么,我現在,很失望……”崇樓一皺眉,他實在不知道水星行現在到底是和他說話還是自言自語。
水星行淡然道:“我將你帶到了星鳳庄,讓你獨自挑戰混沌道,助你勿出青玄三劍,本來以為,你就可以無敵於天下,誰知道,我低估了神魔的力量,想不到你體內竟然殘留了上古魔神所特有的魔血,這……就是魔道所言的‘血濺術’,當日若非鬱江剛好路過,憑藉醉仙術將你魔血克制住,誰料……”
他驀地轉過身來,兩道明亮逼人的光芒如劍如雷,森然道:“你醒來的第一件事,竟是殺了林兄!”崇樓一怔,心頭氣血翻滾,猛地湧上喉頭,面頰純血沸騰,不由一個踉蹌,幸好承伯在側扶住,他才沒一攤在地。
水星行大步而上,全身燃燒起來狂烈的殺氣,一瞬間,已經從一名羽客化身成了煉獄之魂,他的手臂已緩緩抬起:“便是當年蕭凌斬殺不醉,我也從沒這麼怒過,而如今,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是我第一個完美的作品,原來以為你定能勝過蕭凌,想不到……”
崇樓獃獃地看着他,原來水星行帶他到混沌道,助他悟出青玄三劍,只不過要讓他打敗蕭凌,不讓蕭凌繼續錯下去,一切的一切,無論是邵傑文還是水星行,竟然全是圍繞着蕭凌,那麼自己呢?一個玩具,一個物品,一個幫助他們達成心愿的物品?
濃烈的血氣,漸漸纏繞上了他的心頭。
寒光上掠,震徹八方,只見水星行三指捏住劍柄,厲聲道:“如果你贏,讓你走,敗了,留下你入魔的心!”水星行享譽數十年,雖然已封劍數載,但從沒有人敢質疑他的實力,畢竟,他是穆箋卓的徒弟!
崇樓正感傷於自己,心魔已悄然湧上心頭,被水星行那憤怒的殺氣轟然撞擊,不由一口鮮血嗆了出來,猛地心頭一凝,無邊的殺意湧上了心頭,一道嗜血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將毫無抵抗的心給吞噬了,紫色的瞳孔已化作了兩團赤紅的血光,如同燃燒着的怒陽,將天下的憤怒暴烈之氣,都聚集在了他的瞳孔之間。
承伯心頭倏地一驚,他知道林、水二人深交數十年,如今挾怒而發,威力之強,足以裂川斷石,而崇樓身負上古魔血,心魔強大,他一向多長智慧,如今卻不知道該如何了。
水星行一聲嘶吼,海藍色長袍轟然拔地而起,萬千閃耀的星芒在大海般的絲綢中傲然閃動,猶如上古諸神傲然屹立於天地的瞳孔,凝望着世間的一切,漫天的殺氣狂涌而上,諸神在一瞬間都在為這漫天交織的殺氣而感嘆着。
崇樓感受着這滔天的殺意,血紅的瞳孔驟然收縮,左手三指橫空一揮。
血紅的劍痕漫天飛舞着,濃厚的迷霧被血紅色的劍痕沾染着,瞬間交織成了一條展翼飛龍,飛龍怒吼連連,五丈余的利翅驟然彈射開了,將封龍山這億萬年的靈氣都遮擋住了,濃重的殺意咆哮而起,飛龍的怒吼響徹雲霄之外,瞬間劃出了一個血色的世界,與水星行的滔天殺意分庭抗禮。
水星行冷冷地看着他,海色的怒濤狂涌而上,崇樓厲笑一聲,飛龍張開充滿腥氣的大口,四柄尖利的牙齒如同四柄鋒利的彎刀,向這瘋狂的海浪斬去。
還未碰上,滔天的海浪瞬間將血紅的刀光衝散了,向崇樓轟擊而去,血色的利芒融成了一團,化作了微弱的一點,在海濤中奮勇直前。
水星行瞳孔瞬間變為幽寒,冷聲道:“不知死活!”
怒濤洶湧,瞬間就加大了勁力,崇樓“玉龍劍”彈射在手,溫存的劍柄一旦在手,他忽然發覺,自己沒必要憤怒,因為他完全不必要憤怒,他一劍執手,當世誰與爭鋒,他不必憤怒,因為不屑,因為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憤怒!
一道光芒豁然掠出,在血色中頗為耀眼,那是天地間最特殊的光,完全屬於崇樓的光,完全是希望的光芒。光芒破開濃厚的血霧,又斬開藍濤,直劈向水星行。水星行一聲怒哼,藍潮一分即合,將這耀眼的光芒剎那吞沒。
一瞬間,崇樓嘴角掠起一個笑容。
那是殘忍的笑容,那時完全屬於勝者的笑容,即使這個勝利,代表着死亡的陰影!
水星行看到這笑容,心頭不由的一亂,這一瞬間,狂涌的怒潮在瞬間分出了一個小小的口子,這一瞬間,一點鮮紅的光芒驟然掠出,正是方才淹沒在了藍潮中的魔血。
水星行獃獃地看着這魔血轟來,正中小腹,禁不住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雙瞳驟然抬起,已沾染了憤怒的火光,滔天藍潮驟然變銀,化作白銀的劍鋒,向崇樓擊去。
崇樓拄劍而立,笑着看向劍群。
陡然間,一人怒叫道:“快些住手,否則你會終生后……”漫天的海浪驟然停止,承伯向來不說謊話,他敢這麼說,就有這麼說的原因,一時二人的目光都注視到了他的身上,承伯瀟洒地笑了笑:“你們是父子!”
萬千驚雷,當空橫落於這渾濁的世界!
崇樓怒吼道:“你胡扯什麼!”承伯長長一嘆,目光看向水星行足邊,他的足下,殘留着一攤鮮血,赤紅欲燃,這是崇樓的魔血,而水星行腹部的鮮血不斷淌下,兩種血扭曲掙扎,在無聲地鬥爭着,漸漸地,它們都放棄了鬥爭,安眠地融合在了起來。
融合在了一起!
水星行一愣,他陡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已隱藏在了他心頭數十年的事。[詳情見拙著《櫻落東海》]
恍惚中,一片優雅的雲朵飄然而至,一道光芒射出,如同那記憶的,那撫媚的人影。
“是你嗎?鳶仙……”他想要抬起手來,撫摩着那動人的身影,卻發覺再也使不出力了,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一個踉蹌,向著崖下緩緩墜去。
崇樓獃獃地看着他墜落,卻忘了去扶持。
血霧顫抖數下,最終不甘地被明亮的陽光射透,封龍山頂,又恢復了淡淡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