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二)

真相 (二)

見那婦人變換容貌,慕容煜和程武都不禁甚為驚詫。

慕容煜在絕望中又生出一絲希望來。

既然這個阿璃可以是假的,那剛才的風延羲也有可能是假的,他們之前說過的那些話,也就可以不作數!

他心裏蔓生出期冀,卻又明知單薄的不堪一擊,一顆心就如同搖曳風中的枯葉,彷徨凄寂,無憑無依……

程武瞪大了雙眼,“這,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白原負起雙手,抬頭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幽幽地嘆息了一聲,繼而轉過身,朝慕容煜行禮道:“陛下,今日之事,確實是白某處心積慮設下的一個局。但陛下適才聽到的對話,卻並非臆造。個中緣由,還請陛下和程將軍聽我從頭細說。”

白原轉過頭,看了眼身邊的師妹,“白某與師妹,其實都是衛國人。師妹的父親,望月先生,是我的授業恩師。跟我們一同隨恩師習武的,還有一位師弟,名叫秦世景。

恩師武功修為甚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種奇門秘術,只可惜我師兄妹三人資質愚鈍,無法做到樣樣精通,只能專攻各自所長的技能。師妹精通易容之術,世景擅長陣法,而我最為無用,只能在兵器上做做花樣、取些巧勁。

成年之後,除了師妹身為女子、不便拋頭露面,我與師弟都漸漸有了些名氣。我化名龍少白,在江湖上四處遊歷闖蕩,除了終日遊山玩水、放浪逍遙,也偶爾為名家打造兵器。師弟世景,則因為家世的緣故,投身入伍,成為了衛國的一名武將。再後來,我的名氣越來越大,被人稱作天下第一鑄劍師,而師弟也因屢立戰功,被衛王封為了督國大將軍。

我那時心高氣傲,覺得尋常之人根本沒有資格使用我鑄造的兵器,所以立下一個規矩,但凡想讓我為其打造兵刃之人,必須在比武中擊敗我,否則,就需要支付萬倍於兵刃重量的黃金。

選擇和我比武的人,通常都會在兵器上吃虧。因此,最後能打敗我的人,很少。而能隨便拿出幾萬兩、甚至十幾萬兩黃金的人,則是更少。所以龍少白鑄造的兵器雖然有名,但存世的數量卻是極少。

大約十年前,陳國的扶風侯風伯欽找到了我,要我為他打造兩件兵器。一件,是一張可以連發數箭的弩弓,另一件,則是一把可以削鐵如泥的匕首。他送來的黃金數量遠遠超出了我的要求,我沒有理由拒絕。

那把匕首,打造起來雖然不易,但設計起來卻不費心。而那張弩弓,扶風侯特意提過,需要做得小巧些。我當時也是一時起意,心想,他只說讓我做得小巧些、卻沒說不能做得沉重,於是我在材料里加用了純銀,打造出一張世上獨一無二的銀弩弓來。也因其獨一無二的材質和尺寸,這把連弩必須配用特製的箭矢,銀身鐵頭、沒有箭翎。

我那時想,以陳國扶風侯的財力,射一箭失一兩銀,又有何妨?”

白原說到此處,不覺垂下了雙目,自嘲地一笑。

“東西送去陳國不久,衛陳就開戰了。當時的陳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滅掉衛國,統一東越以西的整個南朝。戰事一起,就打得十分激烈。

我是個江湖閑人,雖然一直以衛國人自居,但其實對國家之間的征戰並不怎麼關心。但我師弟秦世景卻是衛國的大將軍,不得不殫精竭慮、為國分憂。他自幼天資聰穎,又擅長兵法佈陣,在戰場上連連擊敗陳軍,一時間聲名鵲起,儼然成了衛國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就當我以為師弟必能攻無不克、擊退陳軍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了他遇刺身亡的消息。

刺殺他的人,正是出身暗夷的殺手魍離。

我趕到衛軍大營,世景的副將告訴我,魍離用的是一張連弩弓,從中軍帳頂偷襲得手。第一箭,就射穿了世景的咽喉,第二箭,刺入了他的心臟……

我要來世景所中的弩箭看過,方知魍離用的那張連弩,竟是我親手所鑄!

我當時悲痛欲絕,猜測到整件事的幕後之人就是扶風侯風伯欽,卻又沒有本事找他尋仇!那人老謀深算、疑心極重,周圍又守衛嚴密,即便是我與師妹聯手,也未必有把握取他的性命。

因為師弟的事,我心灰意冷、愧疚悔恨,便隱居到了極北的苦寒之地。後來,一次機緣巧合,我偶遇到濊貊族的族長,結為朋友。再之後,我又隨濊貊使節一同去了薊城。

我去薊城,主要是想藉機打聽一下中原的事。當我得知風伯欽已死的消息,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懊惱。他雖然死了,但卻不是我親手殺的……

陛下宴請濊貊族使臣那晚,我在宴會上見到了風伯欽的兒子風延羲。按理說,我應該把對他父親的仇恨轉嫁到他身上,可我卻又聽說,風伯欽其實是死在了這個兒子的手上。所以,我抱着一種更像是好奇的心理,在夜宴之後,暗中跟蹤上了他。

那一晚,恰逢薊城的初雪之夜。我看見風延羲和燕國王妃,在一堵宮牆下相擁相吻,我當時離他們不過數丈的距離,他竟然毫無察覺。看得出,他那時眼裏心裏,只有王妃一人而已……”

程武瞟了慕容煜一眼,呵斥白原道:“休要胡說!”

他心裏,其實頗為感激白原揭露出了阿璃的真面目。但阿璃終究是燕國的王妃,他可以接受對她本人的任何羞辱,卻不能容忍慕容煜被連帶失了顏面。

白原嘆了口氣,對慕容煜再次揖禮,“請恕白某唐突。但此事關乎白某設局的一些細節,不得不提前講出來。”

慕容煜面色蒼白冷凝,“繼續講。”

白原又繼續道:“第二天,我思索良久,覺得風伯欽既然已死,魍離又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就算我想替師弟報仇,也無仇人可尋,所以,便打算跟濊貊使者一同北歸。

誰知那一日,恰巧遇上陳國龍騎營在北苑行刺陛下,我當時也隨克爾合在北苑圍獵,就順路去事發之地看了一眼。哪知這一去,竟讓我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

幾名身亡的刺客,都是死在了一柄異常鋒利的匕首之下。而那樣的利器,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件。便是當年,我連同那把銀弩弓、一起送去了扶風侯府的那把匕首。

我尋了個借口,特意去拜訪了纖羅公主,輾轉打聽到,出手擊斃刺客的人,竟然是王妃!

一開始,我不能單憑一把匕首,推斷出王妃就是殺手魍離。她是扶風侯府的表小姐,就算手裏有我為風伯欽鑄造的利器,也並不奇怪。但聽纖羅公主所言,王妃當日擊斃刺客的招式凌厲狠絕,完全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我也是習武之人,明白這種手法,只有從小經過嚴酷的訓練,方能習得,且多半用來偷襲行刺,不是什麼光明正大、比武拆招的路子。

我心裏既起了懷疑,就捨不得斷了這條線索。於是我獻出兵器設計圖,自薦為燕國效力,實則想趁機接近王妃,確認她的身份。

運送連弩和倒鉤箭到華陽關大營的那天,我特意將連弩弓遞到了王妃的手中,請她試用。要知道,我設計的連弩,箭匣分為多層,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該如何裝箭,而王妃的手法,卻十分熟練。

除此之外,我還留意到王妃的一個習慣。每當陛下挽起長弓時,王妃總會不經意地移開目光,避而不看。”

白原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慕容煜一眼,“我聽人說過,當年魍離潛入燕軍大營刺殺先王那夜,她的黑雕坐騎,就是折在了陛下的長弓之下。

我曾向軍營里將領打聽過當年魍離刺殺先王的細節。她選擇從中軍帳頂以弩箭偷襲,手法跟當年行刺我師弟時一模一樣。但不同的是,她沒有攻襲先王要害、直接取其性命,而是選擇了在弩箭上淬毒。且所用毒藥的毒性,不會立刻發作。

我猜想,她刺殺世景時,年紀尚幼,沒有什麼經驗,曾在出營的時候吃過很大的虧,幾乎喪命,所以,當她再度以同樣的手法刺殺燕王時,考慮到以前的失誤,因此沒有選擇一箭斃命,而是打算挾持燕王為人質,助自己全身而退。

但最後,她並沒有帶走燕王,放棄了明明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的盾牌。其中的原因,我想,陛下應該能猜得出。”

慕容煜抬起眼,視線卻茫然不知落向何處。

黑夜的墨色濃重。山林邊緣的上空,有一些長伸而出的樹枝映在了月光下,纖細盤曲的枝影,彷彿黑暗中絕望的人探出的雙手,想要牢牢握住眼前這唯一的光明。

慕容煜想起了另一個黑夜,一個沒有月光,只有殺戮和血腥的、充滿了傷痛與憤怒的黑夜。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為何那個被他用刀抵住前胸的刺客,會流着眼淚、不顧生死地勸自己回營,為何會哀求着阻止同夥對自己痛下殺手……

終於明白,她目光觸及長弓落日時流露出的那一霎那的哀傷與愧疚……

也終於明白了,她在自己父母兄長靈位前說出的那些凄惶自責的話語與誓言……

他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暗黑的夜色,連同那些班駁陸離的影像濃縮成了一團,狠狠地壓到了他的心上,一股猩甜猛然湧上了喉間,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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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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