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一)
燕軍主營東面約半里處,便是樊水的支流,兩岸水草豐茂,十分適宜牧養戰馬。溪水繞着山丘,稍稍彎折出一個弧度,再繼續往西南方流逝而去。
山丘東南方的地勢起伏較大,又恰與山下的水流相接,因此在一處低谷之地圈出了一潭天然的湖泊。此時正值水面盈漲的季節,波光漣灧,映於銀色的月光下,皎若明鏡。
白原裹着黑色的斗篷、罩着兜帽,從山丘上徐徐走了下來。
他的身後,跟着燕國國君慕容煜,和右將軍程武。
三人在湖岸站定。
程武四下張望了一番,問白原:“你說你有辦法除掉風延羲,卻又不肯據實相告,非要陛下大晚上的來這個地方,倒底是什麼意思?”
白原不慌不忙,撫須一笑,“程將軍勿急,此處依山傍水,山上又駐紮着燕軍,絕無外人出入,十分的安全。”
他轉身朝慕容煜揖禮道:“陛下,若陛下信得過白某,煩請撤去暗衛。白某今夜,必不會讓陛下空手而歸。”
白原為燕軍設計鑄造連弩弓和倒鉤箭,又親臨戰場助陣,並不像是懷有異心之人,加上他素日舉止本就頗具出世高人之風,行事古怪特異些,也似乎能說得過去。
慕容煜思忖片刻,抬手做了個手勢,周圍潛伏着的暗衛盡數撤了下去。
湖水臨山的一帶,是一片鋪滿鵝卵石的淺灘,離岸大約幾丈距離的水中,矗立着幾塊高大的山石,隱在了黑黝黝的山巒投影里,彷彿幾尊肅穆寂靜的巨大石像,兀自沉默地駐守在暗夜之中。
白原對慕容煜做了個恭請的動作,“煩請陛下和程將軍隨白某來。”
他撩起衣袍,踩入水中,緩緩朝那幾塊大石走去。
程武愣了一下,隨即怒道:“你這又是什麼把戲?難不成風延羲住在這湖裏?”
慕容煜掃了程武一眼,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隨白原一起站到了大石的後面。
湖水沒到了小腿的高度,在山石上輕輕地來回撞擊着,拍打出一圈圈的漣漪。
程武踩着硌腳的鵝卵石,也跟了過來,一面在心裏腹誹道,今夜要是挖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來,就把那白原老頭綁了扔湖裏餵魚!
待三人在水中站穩住身形,白原開口說道:“實不相瞞,今晚有要緊的人物在此處相會,而他們的談話內容,對陛下而言、至關重要。白某之所以選擇藏身於水中,只因來人內力極深,若不以水聲掩蓋我們的氣息聲,怕是難以隱蔽行蹤。”
程武哼笑道:“既是來偷聽的,又何必非要陛下親自來?我看你就是故弄玄虛!”
白原不以為意,繼續道:“今夜之事,關乎到白某至親的身家性命,待會兒不論聽見什麼,還請陛下和程將軍都不要出聲。”
程武張口還想說些什麼,白原卻神色驟然一凜,迅速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一陣輕柔的夜風自岸邊的方向拂了過來,湖面上的漣漪彷彿被什麼奇妙的力量俘獲住,怔然靜止了一霎,才又慢慢地散了開來。
三人透過山石間的縫隙,朝岸上看去。
溶溶月光之下,風延羲一襲紅衣飄揚,身姿俊朗、宛若天人,已然沉默地佇立在了湖水之畔。
程武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忍不住斜眼去瞪白原。
說什麼絕無外人出入、十分安全!那敢問眼前的人又是誰?
還有,既然來者是風延羲本人,怎地不早點吱聲,也好提前埋伏下弓弩手,將他一舉擊斃!
這時,臨山一面的樹影之中,又有腳步聲傳來。
延羲轉過身,見阿璃一身白色衣裙,踏着灑落滿地的月色,緩緩朝自己走來。
她手裏握着一張銀色的弩弓,弦已拉上,手腕輕抬間,箭頭已經對準了延羲。
延羲沉默一瞬,繼而唇角微揚,眼底浮起一絲寒冷又略帶戲謔的神情,“你今夜約我來此,就是想殺我?”
阿璃停住腳步,冷聲說道:“是又如何?我問你,你打算把華陽關的那些戰俘怎麼樣?是不是每次開戰,你都要用他們來作人盾?”
延羲挑了挑眉,不緊不慢地反問:“是又如何?”
阿璃唇線抿緊,手指扣動機括,一支銀色的弩箭急彈而出,直刺延羲的胸口。
延羲衣袂翻揚,在夜風中逸動出一道優美的弧度,手法快如閃電,竟生生接住了飛馳而來的弩箭。
他低頭盯着手中的箭矢,輕聲失笑,“你竟真想我死……”
阿璃咬了咬唇,“想不到這些年你功夫倒是有了長進,不會再像當年在西亭驛館那樣,被我輕易射中。”
西亭驛館?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你的手法生疏了。”
延羲緩緩抬起眼,目光清冷地望向阿璃,“你跟東越仲奕在東海住了三年,除了懦弱和逃避,還能學到些什麼?”
大石之後的慕容煜和程武,聞言皆是一震。
程武急忙扭頭去看慕容煜,但見他整個人都隱在了陰影之中,根本看不清表情……
阿璃沉默了片刻,問延羲,“你要怎樣才肯放了那些戰俘?”
“放了他們?”
延羲笑意輕嘲,“你要我放了十四萬的燕軍,把他們交回到慕容煜的手中,然後坐等他們調頭來對付我?阿璃,你當真以為,我跟你一樣的蠢?”
他伸手從懷中掏出用鯊魚皮鞘裝着的匕首,和手中的銀弩箭一起擲在了地上。
“若你約我前來,就是想談這件事,那替我轉告慕容煜,我已在華陽關的大營中囤好了石漆,他若想領兵強攻、營救俘虜,結局便是跟裏面的十四萬人一起葬身火海。”
語畢,他衣裾翩然,旋身離去。
慕容煜確實打算突襲華陽關,解救被關押的燕軍戰俘,卻不知延羲竟然未雨綢繆,早就在營中備下了石漆!一旦燕軍闖營救人,就等同於自尋死路,還要連累十四萬的戰俘一同被燒死!
“延羲!”
阿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延羲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我想問你一件事。”
阿璃朝前走了幾步,聲音突然變得低緩下來,“你,喜歡我嗎?”
延羲萬萬沒有料到,阿璃竟然會有此一問,並且,還問得如此突兀。
他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心底有一種灼熱的情緒涌了出來,瞬間浸入了四肢百骸,連意識都變得有些迷離起來。他想轉身去看她,卻又絲毫沒有勇氣……
阿璃繼續說道:“其實你不說,我也是知道的。那夜在薊城王宮,接待濊貊使者的酒宴之後,你和我……我們……發生過什麼,我都記得。”
她都記得。
她竟然都記得!
可為什麼第二天,她就成了慕容煜的女人?
延羲覺得自己的血液灼燒了起來,胸口窒痛的厲害、像是隨時會炸裂開來,就連眼角也泛起了溫熱的酸意。他下意識地仰起了頭,可月亮偏偏掛在了夜幕的另一端,入目之處,只有一片空洞的漆黑,充斥到了心中,愈加沉重的令人發痛。
阿璃眼眸微垂,“如果你願意放了那些戰俘,我……”
“閉嘴!”
延羲轉過身來,目光陰戾地盯着阿璃,“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妄想拿自己作籌碼來跟我談交易。慕容煜想要救人的話,就讓他用他自己的命來換。”
阿璃眸光盈盈、似怒似怨,“華陽關一戰,你本就勝之不武,現在又打算以那些俘虜作餌引他犯險!”
她吸了口氣,抑制住情緒,扭頭望着月色下的粼粼湖水,“你不是不知道,我虧欠他良多……若不是當年我殺了他哥哥,他根本無需背負起江山社稷的責任……”
延羲嗤笑道:“你難道是想告訴我,你是因為愧疚才為他百般付出?”
阿璃沉默了半晌,輕聲說:“或許吧。”
山石之後,慕容煜的呼吸早已是失去控制的紊亂,手掌緊摁在嶙峋的石面上、磨得鮮血淋漓卻竟又恍然不覺。而此刻的延羲,亦無暇顧及阿璃以外的一切……
延羲冷冷地盯着阿璃,一瞬不瞬。
半晌,他瞥開目光,唇角的譏嘲褪去了幾分,淡淡說道:“亂世爭戰,從來都免不了死傷,就算你當年沒有殺慕容炎,他也未必能活得長久。”
阿璃轉過身,背對着他,長長地出了口氣,“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拾起地上的匕首和銀弩箭,步履輕快地朝山丘上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樹影之間。
月光從阿璃消失的方向傾斜而下,映在湖水的漣漪之上,漾出一圈圈點點碎碎的銀色。延羲怔忡地望着湖面,覺得那水波就如自己的心緒一般,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無法平靜,卻也無力洶湧。
良久,他轉過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延羲離開了很長時候,隱身於山石之後的人才慢慢有了動靜。
白原率先回到岸上,低頭擰着浸濕的衣袍邊角。
慕容煜也慢慢走了過來,快到岸邊的時候,似乎絆到了什麼,身形猛然趔趄,單膝跪倒在水中,濺起一片水花,浸濕了面頰,水珠嘀嗒着落下。
程武連忙趕過來扶住慕容煜,月色下,只見他臉色煞白,整個人如同抽掉了魂魄。
程武不敢再看,上岸徑直走到白原面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這倒底是怎麼回事?你還知道些什麼?快說!”
白原面色鎮定,“倒底是怎麼回事,程將軍剛才沒有聽明白嗎?”
聽到是一回事,但相信又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程武向來覺得阿璃身份神秘、居心叵測,卻也很難把她跟惡名昭著的殺手魍離聯繫在一起!
又或者說,他其實已經是確信了,卻還擔心慕容煜不願相信……
程武的手指攥緊了些,忍不住冒出了粗話,“別跟老子繞圈子!你倒底是什麼人?又怎麼知道他們今晚會在此相會?”
白原淡然一笑,手掌拂出,在程武腹間輕拍了一下。程武頓覺一股大力在自己腹中攪動,一時間血涌翻滾、內息紊亂,踉蹌着倒退了幾步,方才穩住了身形。
這一刻,程武方才知道,眼前白髮白須的老頭,竟然是名深藏不露的內家高手!他的武功修為,已經高到了讓外人看不出深淺的境地!
“你出來吧。”白原朝臨山一面的樹林喊了聲。
片刻,一襲白影緩緩現身,正是去而復返的阿璃!
她朝眾人斂衽一禮,隨即抬起衣袖遮住面孔,再放下時,容顏竟已大變,儼然是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
白原縱身躍至婦人身畔,揖禮道:“師妹,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