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生命

論生命

[英]雪萊

無論我們將自身的存在與感受稱作什麼,生命與世界總是令人驚嘆的神物。對萬物的熟視無睹,宛如一層薄霧,遮蔽了生命中的奇觀,使我們不能窺見它的光彩。我們對生命的一些轉瞬即逝的變幻景象讚嘆不已,殊不知生命本身才是偉大的奇迹。帝國的盛衰更迭,王朝的土崩瓦解,以及扶持帝國王朝的高見宏論,同生命相比,何者為重?宗教團體和政治制度的生生滅滅,同生命相比,何者為重?我們所居住的星球的旋轉,連同構成它的種種要素的運作,同生命相比,算得了什麼?宇宙中的日月星辰——我們居住的地球便是其中之一——連同它們的運轉與歸宿,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對於生命這一偉大的奇迹,我們並不驚訝讚歎,這是因為它顯得如此超凡而又神奇。幸好我們對了如指掌且又莫測高深的事物熟視無睹,這層薄霧遮擋了我們的視線,使我們免生驚異。否則,由於窺見神奇而產生的驚異,一定會威懾住引起驚異的客體,使之不能自如運作。

設若太陽、恆星和行星等天體尚未在宇宙間存在過,此時有一位藝術家,我不是說他已經大功告成,而是說他僅在腦海中構想出這些天體,繼而用詞語或在畫布上給我們描繪出如今夜間蒼穹賜予的美妙景象,然後用天文學的智慧闡明這一景象的來龍去脈,那麼,我們定會對他推崇備至。或者,設若地球上從未有過這樣的景緻:崇山峻岭、江河海洋、草木花卉,森林裏千姿百態、如亭如蓋的葉片,日出日落時的五彩繽紛,大氣層中或渾濁或清明的種種色彩;如果有一位藝術家,運用他非凡的想像力,一一描繪出這些事物,那麼我們的的確確會驚訝不已。倘若用“無人配獲得創造者的稱號,惟有上帝與詩人”這句話來讚美他,這絕對不是虛妄的吹捧。可是如今呢?人們對這些事物見慣不驚。興味盎然地領略這些事物,便被認為是志趣高雅、卓爾不凡之人的突出標誌。芸芸眾生對這些事物是漠不關心的。這就是生命的特徵:它包羅萬象。

什麼是生命呢?無論意志參與與否,我們的種種情思都會在腦海中湧現,於是我們便運用詞語來表達它們。我們降臨到世間,可是出生的情景無法記起。我們對嬰孩時期的記憶,也只不過是些零零碎碎的殘片。我們繼續生活着,然而在生活中,我們喪失了領悟生命的能力。如果認為憑藉詞語便能洞悉生命的奧秘,這是何等狂妄自大啊!不過,詞語若是運用得當,便可以昭示我們對自身的茫然無知,雖然僅此而已,也算非同小可了。我們無法回答的是;我們為了什麼而生存?我們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出生是不是我們生命的開端,死亡是不是我們人生的終結?出生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

邏輯最縝密精妙的抽象概念,給我們展示出一幅壯觀的生命畫面。雖然領悟這幅畫面會令人驚心動魄,但它實際上卻是由於我們對一再重演的生命組合習以為常而被湮滅的那番景象。因此,可以說,邏輯學為我們除掉了遮蔽這番景象的屏障。一些哲學家宣稱,只有被感知的事物才是存在的。許多人對他們的論斷深表贊同。我承認,我自己就是其中一個。

我們固有的各種信念與這一論斷背道而馳,全都千方百計地予以抗擊。我們必然是早有定論才會堅決相信:囊括外在事物的實實在在的宇宙,只不過是“夢一般虛幻的東西”。通俗哲學關於意識與物質承擔那些觀點,有許多荒謬絕倫、聳人聽聞之處,在道德觀念上也造成了許多致命的後果,在萬物起源問題上又表現出極端的教條主義。通俗哲學的這一切缺陷,早已是我轉向了唯物論。這種唯物論對於年輕膚淺的心靈是一個富有誘惑力的體系。它允許信徒們暢所欲言,並准許他們不作思考。但我不滿意它對事物所持的觀點。在我看來,人是一種抱負遠大的存在,他“遠眺往昔,瞻望未來”,他的“思想徜徉於永恆之中”,與稍縱即逝、腐朽衰敗斷然絕緣。他無法想像萬物會毀滅;他只在往昔與未來中生存。他不展現他如今擁有的風貌,只展現他曾經擁有的風貌,以及將來應擁有的風貌。無論他最終真正的歸宿是什麼,他心中永遠有一個精靈、與虛無縹緲、分崩離析為敵。這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的特徵。每一個生命與存在,既是圓心,同時又是圓周;既是萬物所指向的點,又是萬物被含納的線。諸如此類的冥想,是唯物論與通俗哲學的意識觀和物質觀所不容的;它只與理智體系共存。

冗長地重述已為愛好探索的頭腦所熟知的觀點,不免顯得荒唐可笑。只有專門從事深奧論題研究的著者才配對他們發表長篇演講。也許,在威廉·德拉蒙特的《學術問題》中,我們可以找到對理智體系所作的最清晰有力的論述。經過他的一番闡釋,倘若再用其他的詞語轉譯他的觀點,就顯得徒勞無益了。原作一經轉譯,生動貼切之處遂蕩然無存。即便一個論點一個論點地、一字一句地審視原著的整個推理過程,最有識別能力的英才也未能找出他的思路有何不清晰,致使他的推理並非必然導向他所得出的結論。

理智體系得到認可之後,結果如何?理智體系並沒有確立新的真理,它對人的隱秘天性本身或其外在表現也沒有提出新的真知灼見。它也許迫不及待地要創立一種哲學,但作為千秋萬代的先驅,哲學任重而道遠。理智體系朝着這一目標邁了一步,致力於消除謬誤及其根源。它留下一道空白,一道往往理應由政治、倫理問題的改革者留下的空白。它讓人的意識享受這道空白賜予的自由。倘若人們不曾誤用言語與符號這些人的意識本身所創造的工具,那麼意識便會在這種自由里盡情發揮作用。我這裏所講的符號,可作廣義理解。它既包括這一術語的本來意義,也涵蓋我所特指的意思。在這層特指的意思中,幾乎所有熟悉的客體都是符號,這些符號並不指代客體本身,而是指代其他的事物,能夠使人聯想到一種思想,這種思想又引發出一連串的思想。由此說來,我們整個人生是一場關於謬誤的教育。

我們姑且回憶一下童年時對事物的感受吧。那個時候,我們對世界與自身的理解是何等獨特、何等熱切啊!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那時在我們看來是至關重要的,可如今卻不再是舉足輕重的了。但我並不執意要在這個問題上作出一番比較。我們當年並不像如今這樣,習慣性地把我們的見聞感受統統與我們自身區分開來。它們那時似乎要融為一體。從這一點來說,有些人永遠是孩子。他們極易沉湎與所謂夢幻的狀態之中,感到他們的天性彷彿融進了周圍的宇宙,或者周圍的宇宙彷彿與他們自身渾然一體,於是物我兩忘,不覺絲毫差異。這種狀態常常出現在人們對人生有極其熱切活躍的理解之前、之中或之後。隨着人們年齡的增長,這種能力通常漸漸衰退,他們也就變成機械性的、習慣性的行事者。因此,感情與推理便演變成一大堆錯綜複雜的思想與一連串因一再重複而形成的所謂印象相結合的產物。

理智主義哲學最精密的演繹所展示的人生觀是萬物統一。世間只存在着被感知的事物。人們用“觀念”與“外在客體”的名稱淺陋地區分思維的兩種類型,而這兩種思維類型之間的差別確乎有名無實。依照這一推理思路,我們還可以發現,截然不同的個體意識的存在同樣是一種幻覺,雖然它與我們現在用來審視其本性的東西相類似。“我”、“你”、“他們”這些詞語,並不是表示存在於上述思想集合體之間的實際區別的符號,僅僅是用來指代同一心靈的不同變體的標記。

但是,請不要誤以為這一見解會導向這樣一個極其荒謬的推論:我,這個正在寫作、思考的人,就是那個心靈;我只是它的一部分。“我”、“你”、“他們”這些詞語,不過是為了便于歸類而創設的語法手段,絲毫不帶通常附屬於它們的那種嚴密、專有的意義。要找到合適的術語來表達理智主義哲學傳遞給我們的如此微妙的概念,絕非易事。詞語幾乎不再為我們所用。因此,假如我們在俯視自身孤陋寡聞的黑暗深淵時變得頭暈目眩,那委實不足為奇。

事物之間的關係依然如故,不因任何思想體系而有絲毫改變。事物一詞可以理解為思想的任何客體,即任何一種以獨特的理解力對之進行考究的思想。這些事物之間的關係依舊不變,構成我們知識的原材料。

生命的原因是什麼?即是說,生命是如何產生的?哪些與生命性質不同的力量曾作用於或正作用於生命?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千秋百代一直在疲憊不堪地忙着尋找這一問題的答案;其結果為——宗教使然。然而,萬物的基礎不可能是通俗哲學所宣稱的意識,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只要我們對意識的屬性有過一番切實體驗,我們便會知道意識不能創造事物,它只能感知事物。倘若逾越對意識屬性的切實體驗,一切論證是何等徒勞無益!有人說,意識也是人生的原因。但“原因”一詞之表示涉及人們如何理解兩種思想相互關聯時人類意識所處的某種狀態。倘若有人想知道通俗哲學在解答這一重大問題時有多麼力不從心,那麼他們只需不帶偏見地回想一下自己頭腦中種種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就可一清二楚。意識的原因,即存在的原因,斷不可能與意識本身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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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人文——人文關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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