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伐謀
秋風凜冽,漫卷過城頭的軍旗,獵獵作響。
謝玄凝立於城牆,眯起眼睛,注視着城下列陣嚴整的燕軍。
這些燕軍每個人都緊握着手中的武器,在軍陣之中站的筆直。他們的眼裏閃動着凌厲的殺氣,這殺氣足以把擋在他們面前的任何事物撕碎。
中軍之中的旗子上,是慕容兩個大字。
慕容鮮卑的軍隊確實是天下精兵。
他本來肅然的臉上忽地露出一絲笑意。
如此精兵若是葬身於河南,慕容俊兄弟會不會心疼?
“南朝小兒,你等敢不敢出城與我決一死戰!”
城下的一名燕國騎士挺槍躍馬,衝到陣前,大聲叫喊。
城下燕軍也在大聲呼喝助威。
劉牢之同樣在看着城下的燕軍軍陣,再去看了這高聲叫陣的騎士之後,不經意間已經皺緊了眉頭。
來的是慕容厲這一路軍馬。
既然如此,敵軍從東燕到許昌二百餘里,長途遠奔,必然會人困馬乏,本來應當乘他們立足未穩的時候用騎兵沖陣,極有可能一戰而定。
謝玄非但沒有這麼做,還讓他們從從容容的在城下列陣!
須知燕軍軍陣之中,中軍多是騎兵,用鐵索將三五匹馬連起,極不易衝散,等到他們陣勢一成,便沒有什麼戰而勝之的機會。
而且那騎士在城下耀武揚威,對於己方士氣也不無打擊。
但謝玄就這麼淡淡的,和顏悅色的看着,對城下那個索戰不成就開始辱罵,幾乎已經罵到他祖宗八代的燕將置之不理。
劉牢之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正想向旁邊還在悠然自得望着城下的謝玄要一支軍馬出襲,耳邊已經響起了謝玄那仍然不緊不慢的聲音:
“道堅,你覺得離他罵完還有多長時間?”
劉牢之一愣!
城頭上的北府軍士無不緊握着拳頭,惡狠狠地瞪視着城下的燕人,目光里全是怒意!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些燕人早就已經死了無數次。反過來再看城下的燕軍軍陣,已經隱約有些亂象。
現在,他已經差不多明白了謝玄的意思。
故意利用這種情況來激怒自己一方的士兵,反倒像是那燕國將領在替他做戰前動員一樣!不過劉牢之仍然懷疑,恐怕謝玄本來是不想出戰的。他與謝玄相處日久,知道他最擅長的就是攻其不備,這個時候,遠遠不像是最好的時機。
×××
慕容厲在中軍後面將旗之下,同樣在注視着那少年將軍的動向。
他實在不願相信名動河北的猛將,廣固一戰的英雄慕容塵就是在一個黑沉沉的夜晚喪命在這個少年之手。他更不願意相信一萬精騎就在那個夜晚生生被他趕到洛水之中,所余不足數百人。
可這是事實。
他不甘心,所以他來報仇。
他同樣不相信,自己一生用兵,怎麼會奈何不了一個毛頭小子!
是以他看到謝玄高掛免戰牌拒不出戰的時候,心裏冷笑。從小時候,他的父親就告訴他,漢人怕死,越有權位的人越怕死。看起來這個少年將軍和其他的漢人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一樣的怕死。
看到城上的將軍拂袖下了城牆,慕容厲面露微笑。
但只是過了一會,他的微笑就僵在了臉上!
一支三千人左右的騎兵,正在以最高的速度從側面向他的軍陣滾滾衝來!
那支騎兵的軍旗,是一頭仰天長嘯的蒼狼!
是狼騎!
慕容厲倒吸了口冷氣,手腳冰涼。
作為燕國中少數能出鎮一方的將領,慕容厲也非庸手,自然知道這當年由慕容恪發明出來的連環馬陣有何優缺點。
連環馬陣,是將馬三騎一排,每排之中三匹馬都用鐵索緊緊相連,十排一隊,一隊一隊一次擺開,排成陣勢。就算是一匹馬上的士兵死了,其他兩匹馬也可以用衝力帶着他一起衝鋒,整個連環馬陣樣衝鋒起來就如一堵可以移動的牆,無堅不摧。當年就是勇武善戰如冉閔也飲恨在連環馬陣之下。
但它還有一個顯著的缺點。
連環馬移動不易,只可用於正面沖陣,其他的用途倒是極少。
而且由於側面沒有鐵索,架構鬆散,它最怕的就是來自側面的攻擊!
而現在,正好有三千精銳輕騎沖向了它的側面。
好可怕的對手!
慕容厲不由心生寒意。
他的對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居然一眼便能看出這連環馬陣的最弱處?
他已經開始後悔如此輕敵冒進,為了追趕那隊夜襲東燕的騎兵而一路衝到了這裏。
但他亦不會就此坐等失敗!
慕容厲一聲令下,所有燕軍弓箭手都把手中的箭矢射向了那支高速衝來的騎兵。
箭如雨下!
×××
“就算慕容厲現在真的覺出有不妥之處,也是晚了。恐怕就在這個時候,夏侯彝已經領軍攻下了東燕。”
謝玄在城上低下頭看了看地上的日影,微微笑着對劉牢之說。
劉牢之大為好奇:“夏侯彝去了東燕?玄帥是如何說服他去東燕的?”
“我並沒有試圖說服他,僅僅是為他提示了一個可能。”謝玄說道,“夏侯彝不是蠢人,若這一戰慕容厲勝了當然是一切休提,若是我們勝了,便盡有河南豫州之地,他如果不投向我這邊就已經沒路可走。我覺得他還是有些看好我們的。”
“慕容厲孤軍深入,加之行事魯莽,不曉敵情,不知地利。只知道倚仗天下無雙的鮮卑鐵騎,輕敵冒進,所犯無一不是兵家大忌。兵不可使疲,慕容厲勞師遠走二百餘里,我就知道他必敗無疑。不說雙方人數相當,就算燕軍三倍於我軍,我也有戰而勝之的信心。”
謝玄有心讓劉牢之在淮北獨當一面,是以把統兵技巧悉心傳授。
“那麼玄帥如何知道慕容厲一定會追到許昌?如果他不追過來又該怎麼做?如果慕容厲過來不先急着陳兵城下,而是後退十里紮寨準備明日再戰,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他如果不追過來,就不是慕容厲了。況且若是他安營,我夜裏便會去劫寨。”
劉牢之不以為然:“慕容厲可不是笨人,夜間營中不會沒有防備。”
謝玄嘿嘿一笑:“慕容厲當然不是笨人。若我一夜之中,每次派出五百人去他軍營附近鼓噪,作勢劫營,如此折騰四五次之後,燕軍營中還會不會有防備?”
劉牢之愕然!誰能經得住這麼折騰!他現在才知道在謝玄手下領兵實在是一件極為幸運的事情,至少不會擔心那些層出不窮的陰險主意落到自己身上。
謝玄繼續道,“用兵爭勝之道,在乎一心。兩軍尚未交手就讓人看清你的意圖,那是庸才。真正的高手絕不會讓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如何去走。奇非正道,不可不用,亦不可久用。奇正相輔,這樣才會讓你的對手防不勝防。”
劉牢之摸摸鼻子,一臉的無辜加茫然:“玄帥,你說的‘奇’是什麼意思?”
謝玄不由為之氣結。
“回去之後把孫子兵法給我抄十遍……不,抄五十遍!你要是象對付王子猷一樣再找人代抄,就給我回淮南老老實實獃著去吧!”
×××
本來應該起到作用的箭雨只給狼騎帶來了微不足道的一些損失。
他們衝刺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數百步的距離,根本無法讓一個弓箭手射出第二支箭!
幾乎只是瞬息之間,何畏就帶着三千狼騎狠狠地從側面撞入燕軍的連環馬陣之中。
燕軍立時就陷入了苦戰。
他們的馬都用鐵索相連,十分牢固,騰挪不易,就連轉身也是困難。此消彼漲之下,狼騎倒是越戰越勇,藉著戰馬衝刺的力量,揮起手中的長刀,向一個個燕軍騎兵砍去。有人身上已經中了幾箭,卻仍然舉起閃着寒光的馬刀劈向敵人,有的甚至已經被戰槍刺中,還把刀插入了敵人的胸膛!
這些狼騎出身北地流民,本來就因為當年慕容鮮卑的屠殺與這些鮮卑人結下了深仇大恨,幾乎每一家都有人死在燕軍之手。是以接到出城襲敵的命令之後,無不歡呼雀躍,對敵更是悍不畏死。
向前沖,再向前沖!
狼騎的意識之中,從來沒有後退兩字!
因為他們的背後就是鄉土,就是父老家人!
他們退無可退!
不單單是燕軍普通士卒,就連坐鎮后軍的慕容厲也被這種一往無前的氣勢所震懾!
如果晉國之中還有象他們這樣的熱血男兒,她就不可能屈服於任何形式的武力之下!
這已經不是他同那個少年將軍之間的戰爭。
同樣已經不是晉國和燕國爭奪河洛之地的戰爭。
他可以感覺到,這場戰爭屬於在戰場上拼殺的那三千漢家兒郎,它是一個民族為了爭取自己生存的權利而進行的戰爭!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懼意。
退軍?
就在這時,城門大開,那個少年將軍自己帶着一隊軍馬沖向他的陣前!
城下的燕軍軍陣已經被何畏帶領的三千狼騎沖的七零八落,此時再次的正面襲擊無疑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餘下的燕軍再也管不了其他,紛紛潰散,四處奔逃,慕容厲的后軍已經控制不住局面。
前面敗軍也向後面壓過來,如今的局勢,若想翻盤絕對已經是不可能。
雖然晉人還沒殺到這裏,他也能清楚的感覺到身旁士卒的恐懼。
慕容厲長嘆一聲。
“前隊變后隊,回東燕。”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慕容厲的藍色的瞳孔驟然一縮!
這麼看來,許昌城內至少有五千人,足以和他一戰,為什麼剛才那少年將軍一直沒有出戰?
難道他在拖延時間?
東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