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踏莎行

第九章 踏莎行

01

連逃了兩日,昕薇和莫桑已經到了喀喇沁東面的一個邊陲小鎮,莫桑牽着馬穿過鎮子,昕薇坐在馬上,夕陽迎面,她微微的眯着眼睛。

“不知高麗的夕陽有沒有喀喇沁的那麼漂亮。”

她已經決定和他一起逃到滿洲邊境,再坐船渡到高麗。莫桑揚臉望着馬上極其美麗的女子,渾身落滿了夕陽,連漆黑如瀑的長發都鍍了層金光。像是畫中的人一般。

她的嘴角一如既往的微微上揚着,看的他有一些痴了。

“莫郎。”昕薇轉臉看向他,她本是看着路邊一個空竹藝人耍得正歡,卻見着莫桑盯着她有些異樣的神色,眼中不禁閃過一絲不安來:“這兩日,怎麼覺得你心神不寧的。”

“沒。。。沒有。”莫桑心虛的收回了眼光。“天色不早了,我們找一間客棧住下吧,這兩日都沒怎麼見你怎麼睡好。”

“嗯,好啊!”笑靨如花,把手伸給莫桑,莫桑伸手過去,她的手便搭在他的手心裏,感覺到手上一沉,她便翩然從馬上落下。青絲拂過他的鼻尖和眉宇,那髮絲上的香氣一如當初。

每到暮春時節,原野上的草長到沒過膝蓋時,喀喇沁都會有一場盛大的賽馬,每個部落推選出一個人來參賽,得勝者便有十匹上好的氂牛作為獎賞。

歷年都是家中的大哥去參賽,可碰巧那一年大哥去林子裏打獵的時候被野狼咬傷了大腿,便在家中休養,十七歲的他便代替大哥去參加了那一年的比賽。

比賽是先到着為勝,途中除了不能傷害對方的馬,可以以任何手段阻止對方超過自己。那一日的賽局相當混亂,為了冠軍之名和豐厚的獎品,不少人在途中被他人打下馬,有些無意中打了對方的馬犯規而被退出比賽的,還有些人是放棄比賽直接惱羞成怒和對方掐起架來的的,直到最後,將接近終點時只剩下了十人左右。

她的個子很小,卻穩穩的坐在馬背上,手上的金色馬鞭甩的獵獵作響,卻不是打在馬背上,那鞭子一甩過去,便捲住了她前面那人的手臂,再一扯,那人便從馬上摔了下去。這一路卻沒人敢動她,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是杜棱府里的大格格。

跑在她前面的幾位都一一被她的長鞭給甩下馬,照這樣下去,這一年的冠軍應是非這位大格格莫屬。

風在耳邊轟鳴着,他緊緊攥着韁繩,朝終點加速衝去,眼看着離終點只差五百多米的距離了,耳後“嘩”的一聲,是長鞭劃破空氣的聲音,那大格格果真盯上他了,像事先預料到了一般,他的身子猛然朝右一偏,躲過了。

那大格格的鞭子落了空,第二鞭立即又朝他甩來,這一次是脖子,他身子往後一倒,靠在馬背上,便又躲過了這一鞭。

接着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他身後像長了眼睛一般,都一一躲了過去,身子在馬背上各種姿態輕巧的翻騰着,倒像是在表演花樣騎馬。

最後一鞭,他是用自己的馬鞭將她的鞭子一擋,將她的鞭尾捲住,一抽便把那幾米長的鞭子就從大格格的手中抽去了,一甩仍得老遠。回頭對她笑道:“快到終點了,莫桑就陪格格玩到這裏吧。”

失了馬鞭,大格格氣急敗壞,眼看離終點就只有六七十米了,兩人當中隔着三四米的距離。莫桑不急不緩,他想,沒了馬鞭,她是斷不可能追上自己的。沒料到她竟一下拔了頭上的簪子,狠狠的刺向馬屁股,那馬一聲嘶鳴,竟像離弦的箭一般朝前衝去,速度比起方才竟然快了一倍。

在他錯愕間,大格格的馬已經緩緩的追上了他的,越過他時,她故意側頭得意洋洋的望了他一眼,那散落的青絲在風中亂舞着,帶着玫瑰花的妖艷的馥郁,幾縷劃過他的臉,癢到了他的心裏。

他狠狠的打了個噴嚏。

那大格格的馬越過了終點也沒有停下來,一直朝前瘋跑着,那馬屁股上的血如注湧出,從馬腿上蜿蜒而下,漸漸的染紅了整條後腿,那血還是一滴一滴往下落,滴濺在草地上。

她這時才慌亂了起來,狠狠的勒住韁繩,那馬卻更加狂躁,一路嘶吼着,拚命的想要把她搖下馬背。莫桑只見她在馬背上顛簸着,幾次都差點被震下來。昕薇咬着牙,傾身死死抱住那馬。莫桑立即朝前追去,她的馬流血過多,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卻仍不願停下,莫桑快馬加鞭的往前追了幾百多米才追上她,眼前就是錫伯河,眼看大格格就要連馬帶人一起衝進河裏,他大喊了一聲:“伸手!”

大格格此時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第一遍時沒有反應過來,眼看前蹄就要踏進水裏,他又大吼了一聲:“手給我!”

在她把手伸給他時,那馬前蹄已經踏進了水中,他一把大力拽住她的手迅速將她拉回,一手趕緊勒住韁繩。他的馬在河邊停住。

只聽“噗通”一聲巨響,那隻馬已經完全落入水中。她趴在他的懷裏,嚇得面色蒼白,抬頭看他時神色迷離,滿臉都是淚水。

有的人遇上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而有的人,卻是命中注定的劫數。

在劫難逃。

02

那日在酒館,莫桑緊緊捏着手中的酒杯,沉默良久,問:“若她要我帶她走,我當如何?”

齊溟笑了笑:“那你便帶她走。”

莫桑猛然抬頭,錯愕的看着齊溟,只見他挑了挑眉,補充道:“帶她出去溜達溜達,然後,讓她死心。”

莫桑瞪大了眼睛,臉色一陣青白,須臾他冷笑,不由的佩服昕薇這位兄長,狠,真狠。

“她即將入京,這段時間你便帶她好好玩一玩罷,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今日早晨便收到了他將她召回的信鴿,怎麼會,那麼快?

這應是與她最後的一日吧,過了今日,也許以後都見不到她了。他承認,他膽小如鼠,他貪慕虛榮,追求她不過是想利用她來提升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卻沒想過她的身份豈是他能招惹得起的。如今她即將入京,若真的帶她私奔了,必會為自己的家族招來滅頂之災。

若是如此,不如全身而退,就當與她從未相遇吧!他暗暗對自己說,這一切該結束了。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說開始就能開始,說結束就能結束的。

大格格對他的一片真情覆水難收,而他,真的可以毫無留戀的放棄嗎?

夕陽勝血,兩人彼此交握着,十指緊扣。

莫桑驀然又想起曾經的無數個黃昏,他和她並轡從林子裏歸來,兩人雖然都騎在各自的馬上,可是手卻一直緊握着,誰都不曾放開,直到快臨近杜棱王府的後院。

她依依不捨的望着他:“我要回去了。”

他當時故意沒放她的手,所以她的馬剛往前一步,他的馬也在牽扯下往前一步。她扭頭笑看着他:“怎麼,你想跟我進去?”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不答,她又問:“那你願意一輩子像這樣跟着我嗎?”

他扯過她,在她唇上覆上輕輕一吻:“我要你跟我一輩子。”

當時說的那些情話,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幾分真假,但他記不清多少次,在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間心跳如鼓。他猛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就騙她。自己原本的心意就是如此。如此的想要和她擁有一輩子,不管她是誰。

在昕薇不明所以的時候,莫桑忽然間拉着她的手飛快的跑了起來。跑了許久,卻在路的前方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終究還是晚了,鴿子已經放過了。

“別來無恙。”馬上的齊溟神色淡淡,眉目帶着幾分慵懶道,看向莫桑的眼神卻頗有幾分意味深長:“很守承諾呢,我果真是沒有看錯你。”

莫桑頹然放開了她的手,昕薇的臉在那一瞬變得青白。

齊溟下了馬,湊近她耳邊道,“乖乖跟我回去,阿瑪會當你是在林子裏迷了路的。”

她死死的瞪着他,咬牙切齒道:“你做夢!”

齊溟似笑非笑的揚聲道:“看來有人夢沒醒呢!”說完看着莫桑道,“石佳,你覺得呢?”

莫桑面無表情道:“三公子把格格帶回去吧。”

“甚好!”齊溟大笑着轉身,對所有隨從大聲道,“石佳·莫桑找到大格格有功,王爺重重有賞。”

昕薇扭頭難以置信的看着莫桑,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莫桑垂着頭,有鮮血順着莫桑的嘴角流下,他說“對不起。”

她諷刺一笑,竟然暈了過去。

03

煙雲端着食水上樓的時候,聽見格格壓低聲音的哭泣。

從她那日被齊溟帶回來后就一直被王爺在綉樓上鎖了三日。算算今日,應該是入京的日子了。煙雲輕嘆了一口氣,推開門,就看見格格通紅的眼睛朝門口瞪去,見是她,便又垂下了眼睛。

這三日,她是滴水未進,滴米不沾,不讓任何人靠近,就像一隻刺蝟。

煙雲看着一陣心疼,端了食水走到她床邊,輕聲勸道:“格格,好歹吃一點吧,就算是為了。。。為了。”

就算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

昕薇的眼淚便瞬間涌了出來,她忽然一下抱住煙雲,哭着說:“他會死的對不對,你說我嫁到京城去,他們一定會殺死他的。”

“格格。”煙雲感覺到她渾身都在顫抖着,便輕輕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沒有停,卻沉默着,因為她也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話。那個驕傲到不可一世的格格此刻無助的嗚咽,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砸在她的肩胛上,背上,濕濡一片。

她扳過煙雲的肩,淚眼朦朧道:“采綠,我不想去京城,我只想嫁給莫郎,除了他,我誰都不要,若硬逼着,我便只有死路一條。”

這目光如此決絕,讓煙雲都不由得一震。她太了解她了,她知道,她只要想,沒什麼做不到的。

忽然,門被推開,一群丫鬟魚貫而入,手上托着首飾和衣服,領頭的那個道:“格格。王爺讓我們替您梳洗更衣。”

“都給我滾出去!”

“格格。王爺說,務必要為格格。。。”

昕薇“啪”的一下摔碎了茶碗,吼道:“都沒長耳朵嗎?滾出去!”

再有人試圖靠近時,昕薇將那碎瓷片舉在臉頰,威脅道:“都出去!要不我就立刻毀了我的臉。”

“那你便試試吧!”齊溟自門外大步的走進來,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他往前進一步,那碎瓷片便更湊近她的臉一分,幾乎再進一些,就可以把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劃出一道血口。昕薇死死瞪着他,大吼一聲,“出去!”彷彿吃定了她不敢下手,齊溟恍若未聞的銜着抹冷笑繼續往前走,直到在她面前站定,悠悠道:“還是放下罷,若真的傷着自己就不好了。”

昕薇拿瓷片的手在顫抖着,臉上是近乎崩潰的表情:“為什麼你們就不能放過我,放過我們?!”

他湊近她,似笑非笑道:“我放過了你們,是你的莫郎自己要回來的。”

“不,那是夢!”她一把扯過他,搖晃着,神情飄忽道,“你自己都說是我在做夢呢!夢裏的東西怎麼能信呢?”

齊溟甩開她的手,冷冷道:“你瘋了!”

“我要見他!你讓我再見見他!”

他冷笑道:“你覺得現在是見他的時候嗎?”

昕薇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齊溟的心忽然軟了下來,輕嘆道,“忘了他吧,他不值得。”

昕薇忽然噗通一聲跪倒了地上。扯着他的袖子哀求道,“求求你,讓我再見見他。”

“無可救藥。”齊溟眉心一皺,甩開她,轉身對那些下人道,“都愣着幹嘛?快來給大格格更衣梳妝!”

“濟爾默·齊溟,你記得今日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昕薇從地上站起來,手中捏着碎瓷片,手起,碎瓷片落地。齊溟在原地定住,轉過身,見到昕薇臉上赫然出現一道兩公分的血痕。

整個屋子的丫鬟都嚇軟了腳,唯有昕薇勾唇笑着,右臉上蜿蜒而下的血邪魅而妖艷。

她佩服她,她真的,什麼事都敢做,什麼都做得出來。

很多年後,煙雲想起這一幕時都會唏噓。

其實,司命神君早就寫下了結局,如掌心生命線糾纏的紋路。兜兜轉轉,幾經波折,以為逃脫了的宿命,最終還是會回到那裏。

從她在一群女孩中發現那張與她相似的臉的那一刻起,一切便早已註定。

煙雲晃晃悠悠的坐在杜棱王府最豪華的馬車上,瞥向窗外,喀喇沁過往熟悉的一草一木飛速的倒退。飛速倒退的還有一個少年落寞的身影。

回憶着在杜棱王府的短短七年,倒像是一輩子那般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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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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