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垂淚悼冬風
一個月過去了,住在夕顏殿的胡小蠻在太醫的精心調理下,身體已然無恙。只是,恢復了健康,卻無法恢復如花的笑厴。
憐兒與阿伊盡心侍奉,時時安慰。想要令胡小蠻從哀痛中振作起來,卻似乎無濟於事。一向樂觀堅強的胡小蠻,這次卻是被徹底打敗了。阿史那和孩子都死了,而自己,據太醫說,以後也很難再有孕了。
都說那隻小狼崽頑強,其實似乎也不是,戎馬生涯里,傷害早已造成。那樣奔波,對小狼崽是一種傷害,對母體也是一種傷害。阿史那死了,能不能再懷孩子,也變得不再重要。甚至連同那個流掉的孩子,也因為未曾出世,而遺撼有餘,惦念有限。
因此,當日子如流水嘩啦啦淌過時,到了最末,所有的傷心只留下了對阿史那的無盡思念。
阿史那,你在哪裏?阿史那,你真的死了嗎?阿史那,你怎麼能這麼輕易死了呢?
淚珠迎風飄零,如落葉般寂寥。枯坐如朽木,垂淚悼冬風,似乎已成為胡小蠻每天惟一可做的事情了。
阿伊與憐兒將該勸的話都勸盡了,依然暖不了她的心。任你絮叨再多,她常常聽而不答,因此也不知道她究竟聽進去了沒有。
憐兒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十分顯懷。此刻,她從寢殿裏慢悠悠地轉出來,手裏頭拿着針線綢緞,手臂挽着一件白色輕裘,輕輕移步廊亭下,將那輕裘披在憑欄枯坐的胡小蠻身上。胡小蠻凝望着雕欄下依然在爭奇鬥妍的五顏六色的秋菊,於輕裘加身時,突然幽幽嘆息。
憐兒順勢在她身旁入座,默默陪伴。勸也勸累了,憐兒原也不打算再勸了,就消極地被動地讓時間慢慢去療愈一切。可是,這次,胡小蠻卻突然扭過頭來,奇怪地看着她道:“你說,有沒有可能阿史那並沒有死,是宇文泰騙我的!”
憐兒聞言愣住,“這……”她低頭沉思片刻,方遲疑道,“應該不會吧?宇文泰不是這樣子的人。
他一向心高氣傲,做事光明磊落,應該不致於撒謊才對!再說,如果是他撒了謊,狼王還活着的話,這都一個月過去了,他怎麼可能不來找你呢?依狼王的脾氣,他有可能讓你在這裏待那麼久嗎?”
憐兒一言驚醒夢中人,同時也敲碎了胡小蠻眸底的一絲璀亮的盼望。光亮迅速湮滅,她垂下羽睫,懶洋洋地趴迴廊欄去,重新陷入無盡的哀愁中。憐兒輕嘆了口氣,默默地忙起了手中的針線活,為腹中胎兒做起了小衣裳。
沒多久,一陣沉重卻急促的腳步聲匆匆而來。憐兒抬頭一看,正是宇文泰。
一身玄色麒麟錦袍,束着同色雲紋鑲綠寶石腰帶,暗紅色的披風隨着大步流星的走動而底擺翻飛,顯得器宇軒昂,瀟洒帥氣。他的身後跟着幾個宮女碎步小跑着,手裏端着一盅盅的補品,一到就忙入內殿擺着,殿內忙着指揮打掃的阿伊迎上去幫忙。不管阿伊心裏多不待見宇文泰,但她也不會拒絕那些對公主有好處的滋補品。
“公主,”宇文泰在胡小蠻身後立定,拱手施禮,“卑職參見公主!”
胡小蠻聞言,羽睫微顫,卻沒有反應。就連一旁坐着縫製小衣裳的憐兒也冷着臉,不肯站起來回禮。
宇文泰訕訕地垂下手,無奈而疼痛地凝望着胡小蠻。這個月來,他已經習慣了胡小蠻的怠慢,習慣了她如冰山一樣巍然不動的冷淡。但習慣不等同於樂見其成,每次見到胡小蠻如行屍走肉般的憔悴蒼白的模樣,他就忍不住心疼。一心疼,就喚起心底最痛徹的愧疚。如果早知道會害胡小蠻丟了孩子,他也許就不會撒那個謊了。
無數次,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謊言。向來,宇文泰行事光明磊落。他心性高傲,天不怕地不怕,更不屑於撒謊。魏文帝曾經說過,宇文泰是所謂“正人君子”的代表。可是如今,就連魏文帝也不信任他了。他討厭戰爭,希冀太平盛世。可這一次,他卻親手炮製了一場戰爭,將百萬將士都牽連其中。這場戰爭,違背了他心底的意願,因此,也令他感到痛苦萬分。
而這一切的一切,卻只是為了眼前這個冰山一樣的女人。若非她出爾反爾,他怎麼會這麼做?論嗜血暴虐,阿史那比他更勝百倍。但為何,胡小蠻願意原諒阿史那,卻惟獨不肯原諒他?他好恨!心理好不平衡!
宇文泰握着湛廬寶劍的手掌突然狠狠緊團成鐵拳,咬緊牙根道:“你的父皇這兩天病得不醒人事,太醫斷言,最多不超過兩天,定會駕崩!”
“大膽!宇文泰!”胡小蠻這下可有反應了,幾乎是在“駕崩”二字迸落下的瞬間跳將起來,順勢揚起一隻纖纖小手,打算髮泄一下心中的怒氣。
可惜巴掌還未落下,就被宇文泰牢牢拑制住手腕。胡小蠻極力扯回手腕,卻扯不脫。美眸遂簇起熊熊小火苗,恨道:“有你這麼為臣子的嗎?我父皇還沒怎麼樣呢?你憑什麼詛咒他?論罪,本公主就該叫人拖你下去千刀萬剮!”
宇文泰星眸微黯,煥射着幽幽冷光,想到壞人不做也做了,索性就壞到底,故而不理她,只管冷冷道:“卑職只是在說事實,事實就是,對皇上來說,與其日日受疾病折磨,不如早登極樂世界,免受皮肉之苦!”
“宇、文、泰!你為何變得如此狠心?”
“卑職沒有變。卑職一向如此,只是公主不曾了解過卑職罷了。公主,倘若皇上這兩日駕崩,紅白相衝,卑職希望在百日內能夠迎娶公主!”宇文泰恭恭敬敬卻面無表情地說道。
“什麼?”胡小蠻愣了一下,隨即帶着不可思議的表情惡狠狠地瞪着他,“你做夢!本公主絕不改嫁!你若逼我,我大不了跟你拼個你死我活!”
“對!”一旁的憐兒也幫腔道,“大不了我們就跟你拼了!宇文泰,你別再妄想拿我和阿伊來威脅公主,我根本就不怕死!想娶公主,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好個潑辣伶俐的丫頭!憐兒,當了元帥夫人,果然除了伶牙利齒沒變之外,還憑添了幾分氣勢。不錯!不錯!我宇文泰倒是小瞧你了!只是,你不怕死,難道也不怕頗黎的種有事嗎?”宇文泰說到最後半句,語氣一沉,星眸一斂,一抹殺意閃射而出。
胡小蠻擋在憐兒面前橫眉冷對,道:“宇文泰,你若敢傷憐兒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本公主定要你償命。”
“對!”忙完的阿伊也幫腔道,“還有我。阿伊也不會放過你的!”
宇文泰勾唇一笑,那笑容顯得詭譎莫測,語氣卻有點淡然:“三個人,四條命,你們主僕情深,本將軍早料到了。所以,公主放心,此一時彼一時,卑職既然能讓阿伊和憐兒來照顧你,本來就不打算再以她們來威脅於你,不必緊張!”
“那……”胡小蠻蹙眉沉思,懷疑宇文泰會就此放過。
果然,宇文泰立刻就撂了狠話:“阿伊和憐兒的命算什麼?卑職要的是突厥汗國千萬百姓的命。”
“你!”胡小蠻氣得臉漲紅,不服氣地反駁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為你真有這樣的本事?想要就要得了么?金狼鐵騎是那麼好消滅的嗎?”
宇文泰昂然道:“金狼鐵騎驍勇善戰不假,可西魏八柱國府兵也不是那麼好惹的。大不了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本事還是有的。別忘了,狼王已經死了。二汗甸密?哼,不是我小看他,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頗黎還算是個人物,可是即便他順利攻下了契丹,又怎麼抵擋得了蒙古鐵騎?”
“蒙古?”胡小蠻大驚,“你,你怎麼又搭上蒙古了?宇文泰,你真是瘋了!我胡小蠻有什麼好呀?你何苦為了我,攪得天下不得安寧?”她眼眶噙着淚珠兒,揪緊雙手,惱怒地嚷了出來。
宇文泰痛凄而深情地凝望着她,深深地,像要探進她的心裏去:“小蠻,我也說不清楚你究竟哪裏好,如果我清楚,倒也好辦了!但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定你了!你這幾天就好好考慮一下吧,是想要天下太平,還是想要獨善其身?”
“你!你……”胡小蠻氣得發抖,一個趔趄,猛地坐在石椅上。
宇文泰關切的手剛伸到半空中,又斷然收回,果斷轉身,便想走人。
“站住!”身後突然傳來胡小蠻清脆悅耳的呼喚,宇文泰僵住。
胡小蠻霍然站起來,同樣果決道:“宇文泰,本公主也把話撂在這裏了。阿史那究竟是死是活,你要給本公主查清楚了。本公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至於那個凶人殺手,他的師父牧兮風,你也要提他的人頭來見。倘若你能夠殺了牧兮風為阿史那報仇,那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否則,本公主可就什麼都不管了,你們愛打打去!反正,阿史那死了,我也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