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永樂十二年
一匹渾身塵土的馬喘着粗氣在揚州的官道上儘力飛馳,馬上的少年也和他的坐騎一樣風塵僕僕,原本精緻的衣物因為長時間的趕路而顯得褶皺灰暗甚至有些襤褸。
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他髒亂的髮絲在風中亂擺,那雙在凌亂頭髮間閃爍的眼睛卻異常焦灼而渴望。這一切……仍掩不住他的俊美、他高貴的氣質,他如一塊蒙塵的明珠,任是什麼也遮不住他的光華。
當蔚家堡高大壯美的大門遠遠出現在少年的視線里時,少年漂亮清澈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原本緊緊咬着的牙關也鬆開了,好看的薄唇劃出悅目的弧度。
他又夾了夾馬腹,無奈又心疼地催促着疲憊的愛馬再快一些,“到了,到了……就有救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一勒韁繩,人和馬都盡了最後的力氣跑向蔚家大門。
蔚家的護衛管事容謙原本坐在門邊的椅子裏曬太陽,遠遠的望見少年,臉色急變,“騰”的站起來,轉頭就往書房裏跑。
“那……不是步三少爺嗎?”小門童華章踮着腳尖張大嘴巴向逐漸跑近的俊挺身影望着,看清后咧嘴笑起來,快去告訴四小姐,她的心上人未婚夫來了!四小姐高興了,香鈴也會誇他,給他好東西吃呢!
“什麼!”蔚耀權一拍書案,“步元敖果然來了?!”
“是,老爺。”容謙看着自己的腳尖,這個扎手的難題遲早要冒出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蔚耀權眉頭緊鎖,不知不覺地抓皺了手邊一張已經寫好的信箋。
“老爺?”看着老爺木雕泥塑地站在那兒足有盞茶時分,容謙忍不住叫了一聲,再不拿定主意,那步三公子怕是都要進大門了。
蔚耀權的眉頭擰得更緊,長長出了口氣,像是有所決定,他低沉凝重地開口道:“讓他進來。”
雖然為老爺這個決定而提心弔膽,容謙還是低頭弓背地應承一聲,剛想退出去,已經看見小廝華彩笑嘻嘻地跑進來通報:“老爺,步家三少爺求見。”
這一聲像是戳在蔚老爺心上的一刀,他有些兇惡地一抬眼,正看見華彩興高采烈的笑臉,“掌嘴!”他暴怒地大喝一聲,容謙只好左右開弓打了華彩幾個嘴巴,華彩被打得莫名其妙又一肚子委屈,眼淚成串的掉下來。
這是怎麼了,以前步家少爺登門,來通報都是有賞錢的,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華彩吸着鼻子可憐巴巴地看着容謙,他也正沉着臉同情地回看他。
“帶進來。”蔚老爺煩惱地甩了下袖子。
當步元敖急步走進來的時候,他用了最大努力才擠出一點笑容,“世侄,你來了。”
步元敖一愣,世侄?他不叫他敖兒了?眼神隨即一冷,難道這老狐狸也想在這時候拔短梯,袖手旁觀?
“蔚……世伯。”他淡了期望和口氣,敷衍地拱了下手。“我這次來的目的……”
“世侄,長途跋涉你也累了,先去客房喝口水,休息一下。容我把手邊緊急的事務處理妥當,你我晚上再詳談。”
被他岔開話題的步元敖冷冷一笑,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來,蔚耀權的態度他已經有些明白了,這些天來他奔走求助,什麼樣的人能伸出援手,什麼樣的人冷漠推拒,他已經練出感知的本事。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假客氣了!
“蔚世伯,”他加了點譏諷的口氣叫他,“我家的事想必你早已知曉,趁現在天色還早,銀號錢莊都還開着,你欠我們家的三十萬兩銀子現在周轉,明天我就能拿走,借據我已帶來,請您儘快設法。”
蔚耀權的眼睛殘酷的一眯,並沒接話,書房裏陷入一陣危險的沉默。
一道俏麗的身影在書房門口一探,又縮回牆邊,只剩微微搖動的裙角露在門檻邊,顯出幾分幼稚的掩藏。
“藍兒。”蔚耀權一咬牙,拖一會兒是一會兒,“進來!”
一張害羞而漲紅的小臉垂得快到胸口,人也慢慢地蹭進來。步元敖看見她烏亮的長發和雪白的頸子,不斷絞着的柔嫩纖指,怨恨冷漠的心一陣柔軟。
“去照顧敖兒休息一下。”
蔚藍一驚,天真地瞪起大眼看着父親,今天他怎麼會堂而皇之地讓她和元敖在一起?他不總說那樣會顯得不莊重,讓步家小看她嗎?
她的餘光看見他也在看她,便轉過臉。呀!他黑了,瘦了!原本儒雅溫存的臉現在有股她陌生的表情,是怨恨?暴戾?還是焦急?她好心疼?她都快認不出他了!他的衣服……他的手……
顧不得父親和容謙在旁,她淚水漣漣地拉住他的手,她一顫,好硬,全是繭子,這都不像是她的步三公子的手了。
看着她純凈清美的眸子,她毫無心機的臉,她憐惜的神態,他的心又軟又熱。她更美了,就是因為她美,她單純,爹娘才會替他定下蔚家的女兒,原本他是要娶湖陽郡主的。
先現在……他還能不能娶到她?原本有求於他步家的人都已經端起架子叫他一聲“世侄”了。
“去吧!晚飯時再見。”蔚耀權不客氣的催促了一遍。
蔚藍替他擰乾了一塊手巾,仔細的擦去他臉上的灰塵,那張讓她想着念着盼着的俊俏面容慢慢地深刻在她眼裏,她心裏。
她的手,溫暖,柔軟……當她皺着眉又憐又愛的替他凈臉的時候,他的鼻子竟然一酸。他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上,眼睛卻不敢再看她。
如果……
失去了她,他還剩什麼指望?!
“出了什麼事,對嗎?很嚴重?”她只被教養成一個賢淑溫柔的女子,連門都很少出。六歲和富甲一方的步家訂了親,她更是整天被逼着學這學那,全是如何做好一個大家主婦的方法。
因為是高攀,所以全家生怕她的一個錯處讓步家看不起蔚家。給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即使姐妹們再嫉妒也沒用,誰讓她找了個最好的婆家呢。
再不知世事,她也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不祥的陰影。
“如果……”他停了半晌,甚至連呼吸都摒住了,“我什麼都沒有了,連個棲身之處都沒了,你……”他問不出,實在問不出。
她嬌生慣養,柔弱如蘭,只是想一想讓她吃粗鄙簡陋的飯食,穿寒酸單薄的衣物他就受不了,捨不得。他真狠得下心把她也拖入地獄嗎?
“我也跟着你!”她閃爍着水漾漾的大眼,長長的睫毛因為堅定地注視而更加彎翹動人。
他一愣。
“藍兒,蔚藍……”他嘆息。
十四歲的她還太小,太天真,她想像不出貧窮是多麼可怕的事,而且……他帶給她的也許不只是貧窮,還有逃亡,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也許,是死亡。
“敖哥,我跟着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說。
從六歲開始,她知道他是她的夫,他是她的天,她的地!爹娘對她格外好,是因為他,她家被步家全力相助還是因為他。娘說,他是丈夫,也是恩人。
他被她的話震了一下,隨即抬起頭,鬆開她的手,靜靜的看她,“不,你還不懂……跟着我,只能吃苦!”
“那我也不怕!”她仰望着他俊俏的臉,深邃的眼,如同誓言般鄭重說道。
他又仔細地看了看她,捨不得,捨不得……這麼個妙人要陪他一起下地獄,可是,就算他自私吧,他更捨不得失去她!就算境遇再不堪,有她這番話,這片心,這麼堅決的眼神,他都要一輩子對她好,盡他所能對她好。
“蔚藍,聽我說。我家的事……過後我再詳細對你講,你現在就回去偷偷收拾行李,誰也不能告訴,哪怕是貼身丫鬟。明天晚上子時,我在你家後門外一里的亭子裏等你。如果,你真不怕吃苦,不怕過窮日子,你就來,我帶你走。”
“好!明晚子時!”她的雙眼亮如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