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煙月不知人事改

第七十五章 煙月不知人事改

沈昱宸回到嘉寧殿,宋浩陵已在內殿等候多時了,他目色幽暗深沉,唇間似有絲絲血跡。沈昱宸自是看出了他的不適,也是驚訝,“何人竟能傷你?”

宋浩陵無意糾結於此,不顧傷勢下跪道:“臣懇請帝君賜婚。”

“理由。”沈昱宸也不想與他兜圈子,“說出一個能讓人信服的理由,先前姑姑親自找你欲將鸞兒託付,你為何要拒絕,現在又突然改變心意。”

宋浩陵道:“先前與棲鸞日日得見,身在其中,不明心意,現在已然醒悟過來了。”

沈昱宸與他對視良久,本想再晾他幾日出出氣,只是卻不願鸞兒多受煎熬,“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改日再同姑姑商議。”

“謝帝君。”宋浩陵起身退了出去。

“元福,你去一趟曉風樓,將此事告知姑姑,一切全由姑姑裁奪。還有,查清楚宋伊雪是否擅入過羅浮園。”他承諾過清持會給她個交代,若真有此事,只怕便留不得宋伊雪在宮中了。

元福去了不消兩個時辰便回來了,沈寧芊得了消息,尚在考慮。宋伊雪是個聰明人,自知瞞不過,元福公公親自來問,也就實話實說了,幾次三番暗示自己乃是無心闖入,更不曾冒犯琴師姑娘。

沈昱宸聽了事情始末,淡聲道:“明日你親自送宋小姐回太傅府,封其為雲裳郡主,按公主規格賞賜,就這樣吧。”

元福應聲稱是,心中明鏡一般透澈,陛下只不願拂了太傅的臉面,帝師不同於常人,這宋小姐也該覺悟了。

不知不覺,一日又已過去,宮中打起千百盞紅燈籠,明明是最艷澤的光暈,為何落在眼中竟有一番清寞的意境呢。沈昱宸早已習慣了這二十多年來相同的夜,站在岸邊,涉水登舟,涼風習習拂動他的衣擺,忽而想起了六月的滿池清荷,亭亭翠蓋,香遠益清,彼時鸞兒還吵着讓他摘蓮蓬,言笑宴宴,也從不似這般與他抗爭,若不是當初在宋浩陵那裏傷了一顆心,又豈會跑出去,引出這些亂子來。

棄舟上岸,遠遠地便望見小樓檐下都燃了燈,透過茂密的枝葉落入他的眼中,心頭莫名一暖。清持不在的時候,阮和是不燃燈的,一個人守一座園,如今又見舊景,恍若她從未離開。他穿過迴廊,雪色的棠梨花飄落如許,沉浸在滿地月光中,清幽芬怡。

柳清持聽見腳步便知是他,抬眸就看到他披着三分清寂月色而來,眉目里儘是從容安定。柳清持望着他隨意坐下,兩人皆是一言不發。她當初答應他早去早回,被父親所困,身不由己,本就有愧於他;后矇混入宮,取琴欲走,也是失信於他;誤信旁人,又一次出口傷人,倒是她自己犯下了不少錯。此時靜靜地坐下來,她心中卻彷彿有了膈應,不太想要獨自面對他。

“你是準備在我面前當一輩子啞巴么?”他語調輕柔,眼中溫潤,一如從前。

“阮和已同我說了琴的事,與你無關,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柳清持迎上他的目光,她心中坦蕩無垢,對與錯,向來分的清楚。

沈昱宸已然不在意,“無妨,有人擅闖羅浮園,我亦有失責之處。宋伊雪明日便回府,以後她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聽你這話,怎麼倒像是我容不下她。”柳清持微皺了雙眉,頗有不滿。

沈昱宸眼中一亮,笑道:“我倒寧願是你容不下她。”

柳清持瞬時明白過來,她與宋伊雪哪裏有什麼容不容的,聽着倒像是在爭風吃醋,心頭升起一絲惱怒,下了逐客令,“夜深了,陛下請回吧。”

沈昱宸言歸正傳,“鸞兒的傷勢如何了?”

“外傷就是昨日那些,今日又添了新傷,傷了肺腑,需調養些時日。”柳清持問他,“你為何不許她出任落櫻閣主?”

“清持,鸞兒與你不一樣,她是國君的妹妹,長寧公主的女兒,一舉一動皆備受矚目,她若真去了,代表的就是朝廷,其間利害關係你不是不懂。”沈昱宸沒想到她竟會幫鸞兒說話,也就將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朝堂不參與江湖事,人心險惡,僅憑鸞兒一己之力,又如何能護得自身周全,她能不能順利登上落櫻閣主這個位置都尚未可知。”

柳清持道:“你兩歲為君,十五歲才親政,這滿朝的官員起初有幾個是聽你的話,若非你後來的政績,只怕他們到現在都不服。你不讓她去,又豈知她不行,你將她一輩子護在羽翼之下,可曾想過,她也想認認真真地去做一件事。”

“她同你說了什麼?”沈昱宸眉頭深鎖,鸞兒是如何勸動清持來說服自己的。

“從小到大,爹娘不管,只有宸哥哥待她如兄如父,可妹妹卻已經長大了,也有想做的事,想要保護的人。希望哥哥能夠理解她,支持她。”柳清持難得聲音柔和,此時此刻說與他聽,也是動人。

“她可以做些別的。”沈昱宸深吸一口氣,甚是心疼。

柳清持反問:“你願意退而求其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再疼她,也應該要尊重她自己的心意。你可知,今日早上你說了她一句,看也不去看她一眼,她有多傷心,以為你真的不願意再見到她了。”

“別再說了。”沈昱宸出言制止,他怕再聽下去就真的心軟了。

柳清持知他心思已動搖了幾分,自是不願意鬆口,“你擔心鸞兒要經歷一番廝殺才能登上落櫻閣主之位,其實不然,落櫻閣如今勢微,她又是玉蟾仙子夭夭的弟子,玉蟾仙子之位自夭夭之後便永世懸空,其地位非同一般。”

“說的輕巧,那現任閣主豈是吃素長大的。”沈昱宸心中煩悶,出口便懟了回去。

柳清持只看着他道:“落櫻閣並沒有閣主,代閣主的確是吃素長大的,他是心懷仁義的真君子,若非他淡泊無爭,性子溫軟,落櫻閣絕不會勢微至此,他本性良善,絕不會對鸞兒藏有惡意。”

“你又如何知道的這麼清楚?”沈昱宸心中疑惑,她雖與落櫻閣有些牽連,也不至於連代閣主這等機密之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柳清持慢慢講給他聽,“我舅舅曾擔任過落櫻閣主,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講過上邪琴的故事?”

“嗯。”他微一頷首,她為他彈琴的那一日,提了一句。

柳清持繼續道:“我舅舅曾在櫻初山下的一條小河中救起一個棄嬰,因尋不見他父母,便將他帶回了落櫻閣,養在了閣中,後來我舅舅不過一年就仙逝,閣中弟子就將這個孩子撫養長大,我母親也年年去看望他,他此子為人和善,雙目清澈如水,無塵無垢,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閣中讀書習武。他九歲那一年,我母親正好聽到他於竹林之中撫琴,撥弦之聲出塵清逸,空淡高遠,聞之凡心盡凈,無欲無爭,極為動人。母親當即認定他就是上邪琴最好的傳人,於是就將上邪琴以及我舅舅的琴譜傳給了他。長大之後,就由他暫代落櫻閣主之職。我舅舅唯一的弟子,我同你說過的兄長。”

“我竟不知你還有這樣一位傳奇的兄長,看來你的家人並不少。”沈昱宸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

柳清持不明所以,不知他為何又變了臉,只是此時無瑕顧及,“所以,棲鸞在落櫻閣中的安危你無需擔心。”

沈昱宸:“還是要看姑姑的意思,多說無益,你有沒有想過姑姑,鸞兒是她唯一的女兒。”

柳清持與他爭辯:“這不能成為你們阻止棲鸞的理由,她就算是出去了也還是長公主的女兒,還是你的妹妹。”

“你為何如此幫她?”沈昱宸更不明白了,若說之前鸞兒只是勸動她來說服自己,此刻她已是完全站在鸞兒那一邊了。

“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聽話的人,我只做我認為對的事。”柳清持轉過身,背對着他,臉上罩着一層寒霜,如果她也聽話,不敢違背父親的命令,只怕這輩子都不會再踏入靖宮一步。

沈昱宸一聲嘆息落下,“照顧好鸞兒。”

柳清持聽着他離開的動靜,就這麼一直站在窗前,整座園子裏只聞得見水聲,清冷寂靜。于歸谷中的三百多個日夜,她也是這般聽着風聲過來的,但凡她有一點退縮的心意,都逃不出父親的手掌心,她只做她認為對的事,做了便不悔。

阮和不知何時已在身後,打破了一室的寂靜,“姑娘該歇下了。”

“你為何要一直守在羅浮園,你分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出去,為何要一次次放棄?”阮和最大的心愿,莫過於回到祈王府。

“我願意留下。姑娘不是說了么,做自己認為對的事。”阮和笑淡如水,這麼多年來,只有守在羅浮園裏的阮和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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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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