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卷上珠簾總不如

第七十一章 卷上珠簾總不如

豐都城裏又是一年春好處,春江映柳,遠山點翠,似浮起的碧煙籠了一座城。

人群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頗為怪異的人,白色的紗笠垂至膝間,遮住了大半個身子,只露膝下一段淺綠的裙邊。她尋至一年前與烈風分離的那間客棧,暗想烈風應是已被召回,心裏卻還是留有一絲期望。

從客棧中出來,說不上是失望,卻難免一絲失落在心中蔓延開來。理了理思緒,轉身向守城府走去。豐都的大小事宜,再沒有能瞞過傅師兄的。到了守城府,她這般怪異本惹人生疑,她也就不再掩藏,搬出蘭橋之畔柳老先生的名頭,眾人自然不敢怠慢。父親二十八年前假死遁世,她亦不喜與生人接觸,從未提起自己是柳家後人一事,是故雖有傳言她是慕家後人,卻從無人問津她父系何人。

豐都民風淳樸,太平已久,傅臨淵也是閑散度日,聽聞有柳家的人來,連忙前來相見。

“傅師兄,別來無恙。”柳清持拂開紗笠一角,露出了清絕姝麗的容顏,眉眼細緻,風骨卓然。

“你是,小師妹?”傅臨淵遲疑問道,這宮裏的侍衛在豐都待了一年才走,小師妹就回來了,莫非還真是算準了日子。

柳清持摘下紗笠,勾起一抹淡笑:“多年不見,難為師兄還記得我。”

“師妹盡得師叔真傳,眉眼間到底還是有幾分師叔的氣韻。”傅臨淵毫不做作,向來是有話直說,也從不管是否得罪了人去,“師妹此行,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敢問舊年可有人來尋我?”柳清持不善言辭,亦不拐彎抹角,一則累,二則是厭煩。

“有,祈王府的大公子沈雲岫親自來尋一位逃出宮的琴師,幾經周折,才算是見到了恩師,恩師只言,莫要為難你。”傅臨淵緊盯着她慘白的臉色,看來琴師出逃一事另有隱情。

“知道了,多謝師兄,我告辭了。”柳清持目有凄涼,緩慢走出了守城府。

行人往來不絕,她神色迷離,翻閱典籍,幾經涉險,好不容易才破了父親留下將她困住的陣法。可如今卻不似之前那般急切了,他必定是以為她不守承諾私自逃了,她在他心裏再不是從前那個清清白白,無愧於心的柳清持了。這就是父親的用意么,不惜令她失信於人,心懷愧疚也要阻止她回去見他,如此看來,這便是有緣無分罷,但凡還有半點轉圜之機,母親也捨不得將她困在谷中一整年。靖宮她還得再去一趟,她的琴不能留給他,須得取回才好。

既已決定要去取琴,當下再不遲疑,立刻就啟程往都城而去。行至城門,她回頭再望一眼豐都,這一次,又不知何時才會歸來了。當年她離開豐都四處遊歷,心裏知曉終究要到都城去的,她只是想在那之前,多走一走,多看一看別處。而今她再去都城,待取了琴,又該前往何方?

“小師妹!”傅臨淵的聲音伴隨着馬蹄聲響徹天際。柳清持回頭望去,傅臨淵一人一馬疾馳而來,不多時,便已到了她身前。傅臨淵拉住韁繩,下馬問道:“小師妹可是要去都城?”

“嗯。”柳清持點頭,“我在都城尚還有未了結之事。”

傅臨淵也不問她何事,只道:“路途遙遠,小師妹孤身一人,為兄也不放心,如此便送你一程。”

“那就多謝師兄了。”柳清持也不推辭,傅臨淵是柳家的門生,算不得外人,且有傅臨淵相送,行程定當要快上許多。

豐都向來無大事,民生安泰,是以他這個守城確實是閑散無事,稍微安排了諸事事宜,離開個一二十日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一路上,傅臨淵絕口不提她為何會入宮做了琴師,又為何逃出一事。只見她日日走神,時而目含悲切,心中隱隱生憐。暗嘆柳若塵的女兒,何等的透徹,竟也會為俗事所誤。

眼見都城將近,柳清持的眉頭卻一日緊似一日,似有為難之事,苦思不得其解。照這樣下去,不憂思成疾才是怪事,權衡再三,他還是開口問了,“師妹是有憂心之事,當局者迷,倒不如說出來,才好商量個應對之法。”

傅臨淵向來少言,這一問,倒令柳清持目露訝色,隨即便勉強一笑,聲音平淡無波,卻多了絲飄渺的意韻,“師兄以為柳家的人如何?”

“深不可測,雖以名士風流聞名於世,卻受萬民敬仰,通達天下,可窺天機。”傅臨淵自幼師承柳老先生,柳家的底細他自然知道不少,哪個書香世家會研習八卦天命,奇門兵書類的東西,柳老先生將畢生所學傳授於他,柳老先生所學之雜,所學之精,每每令他驚訝不已,慶幸自己是拜在了柳家門下。

“深不可測,通達天下。皆已成過去,連我父親都無能為力的事,旁人又能做些什麼?”城門已在眼前,柳清持朝他道,“師兄便送到這裏吧,容清持日後拜謝。”

傅臨淵並沒有離開,思忖一番她先前所言,難免擔憂,也罷,柳清持是柳家唯一的女兒,可不能讓她出事,“小師妹的私事,我本不該過問,不過既然我來了,便助師妹了卻這邊的事宜,待你全身而退,再回豐都去。”

柳清持心存感激,面上淺淡一笑,“多謝師兄,我此行是要去拿回我的琴。”

“琴在何處?”傅臨淵問。

柳清持:“在靖宮。”

“你想怎麼取回琴?”傅臨淵望着她,柳清持天性冷淡,為一張琴不遠千里倒是存了幾分執念,究竟是取琴還是其它尚無定論。

“尋個時機混進去,取了琴來就走。”

傅臨淵看着她再三變化的神色,心中暗自嘆息,通達天下的柳家後人,竟也會被俗事煩擾至此,到底還是沒能將師叔的心性學個通透,柳若塵待人處世從來都是清醒,知曉自己最應該做什麼,可小師妹卻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於是便道:“先進城去,再做打算。”

夜裏的茗雅軒更為熱鬧了些,外有朗月星空,庭樹婆娑;內有弦歌舞袖,佳客雲集。傅臨淵甫一入內,四周掃了一眼,淡笑道:“早就聽聞都城中的茗雅軒與碧水城的一模一樣,若非親眼所見,我還是真是不信,如今看來,傳言不虛。”

柳清持道:“舅舅當初建這茗雅軒是留下了圖紙的,要建一座一樣的也不難。”

壁上懸幅捲軸約有百數,傅臨淵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末了,一句評價,“這個宋浩陵,倒還有幾分可取之處。”

“師兄慧目獨具,此人拜相之才,自是不錯。”柳清持隨他的目光望去,是宋浩陵的一幅字,懸在高處,遠勝他人。

“區區不才,污了公子的眼。”身後響起一道聲音,一人錦衣玉帶,緩步而來,“柳姑娘,好久不見。”

“宋浩陵。”柳清持心中一緊,豈料一到茗雅軒就碰上了宋浩陵。

宋浩陵唇角彎起,一貫的輕漠,“琴師姑娘竟還記得在下,公子就在樓上,姑娘可要隨我一同去。”

沈昱宸也在,柳清持心中一亂,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她眼中顯露出的驚惶分毫不差地落在宋浩陵的眼中,“姑娘若是不願,我就當作今日從未見過你,也算是為先前小妹伊雪冒犯姑娘賠罪了,不過在這都城中姑娘的行蹤只怕也藏不了幾日,你好自為之,告辭。”

傅臨淵望着宋浩陵離開,若有所思,此人好似在哪裏見過一般,一時也想不起來,也便不追究了。他對柳清持道:“走吧。”

宋浩陵口中的公子,他大概也猜到了是誰,小師妹神色驚變,並不想見到那人,看來琴師出逃,還另有隱情。也罷,現在當務之急,是入宮取琴,旁的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回到房中,傅臨淵問道:“如何取琴,小師妹心中可有打算?”

“讓我再想想,師兄且去歇息吧。”她看起來有些累了,傅臨淵自然不會再問,起身退了出去。

柳清持把頭枕在臂上,恰好望見窗外一勾新月,已然出神。沈昱宸平日裏若無要事絕不可能出靖宮,以往經不住風棲鸞軟磨硬泡,偶爾會陪她出來走走,可如今風棲鸞不在宮裏,他出來又是所為何事?柳清持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還是只能去問宋浩陵。

當即命人盯着,待沈昱宸離去后留下宋浩陵。亥時過半,才有茗雅軒中的下人來請,宋浩陵已在等候。

吱嘎一聲推開房門,宋浩陵就在屋內,“柳姑娘留下我可是有要事。”

“他出宮所為何事?”她的語調輕軟,卻是難得的關心。

宋浩陵一聲哂笑:“皇家秘事,不便相告。”

柳清持一時語塞,從前不論何等秘辛,沈昱宸都不會瞞她,今宋浩陵此言,難道是沈昱宸已撤了她的琴師么?

“若無其它事,浩陵就此告辭了。”他越過她往外走去,至門口又停下,“姑娘去而復返又是為何?”

柳清持沒有回答,背對着他站在屋內,消瘦的背影分外孤單。宋浩陵望着她一聲嘆息,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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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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