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誰是飛紅舊主人
不幾日,便迎來了新年,除夕那夜,又落了雪,映着紅燈籠的光暈,分外醉人。今年的夜宴有些冷清,連杯中酒也在醇香里透出幾分蕭索的意味,早早便散了。只盼着這場雪過後,來年百姓安康,無波無瀾。
琅玕一直在祈王府中守到沈雲岫醒來,有紅茱入葯,過程雖有些兇險,倒也不足為慮。
沈雲岫甫一睜眼,便見一個人守在身邊,還未看清他的面容,便看到一隻指骨修長的手覆上自己的額頭,冰冰涼涼,眼前只餘一片淡青色,袖緣一圈精緻的竹紋。
好一會他才完全適應了光明,恍惚間只覺有人有小勺沾了水,潤濕他的唇,便本能地想要更多。阮和淚如斷珠,悲喜參半。沈懷稷眼裏有些淚光,連忙用手背抹了抹。祈王心懸已久,也總算是放下些許。
待他神思恢復了些許,琅玕才讓人把他扶起來,進了些食,人也越發清醒了。
沈雲岫眼神清明,一直望着他,“你怎麼會在這裏?”
琅玕淡淡一笑,取出一枚光滑的竹哨,輕輕吹響,便有一聲輕快靈動的應和,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從窗口飛入,落在他手上。
沈雲岫伸出手逗它,那鳥兒倒也不躲,反叫得更歡,他便也笑了,“它長大了。”
琅玕把竹哨給他,在他手心裏寫道:別再罔顧生死。
沈雲岫目光里閃過一絲訝異,又隨即點頭道:“放心吧,我不會了。”畢竟救一次不容易,無限接近過死亡的人,都忍不住對生抱有期望。
“哥,你們認識?”沈懷稷小心翼翼地問,可他哥好像也不知道琅玕不會說話。
“嗯。”沈雲岫輕聲應答,相識多年,今日初次相見,卻是猶如故人,過往二十多年中,他唯一珍藏在心底的朋友。
“我已經沒事了,你回去吧。”知道他不願入世,也知道自己身處是非之中,不願累了友人。
琅玕倒也沒推辭,在他手心裏寫道:好生休養。
“哥,你傷還沒好呢!”沈懷稷急道,連忙追了出去,怎麼就讓人走了?
“我已經沒事了。”沈雲岫淡淡道,又看向阮和,溫聲安慰,“別哭,都過去了。”
阮和擦凈了臉龐,朝他淺淺一笑,極為聽話。
屋子裏一時沉寂了下來。阮和一向溫婉懂禮,自不多言。祈王千頭萬緒,卻難以吐露一個字。沈雲岫疲於應對,連粉飾太平都不願意。父慈子孝的假面一旦撕下,便是如此地冷酷無情,令人生寒。
沉默許久,祈王還是趕在他開口之前將他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你好好休息,父王晚些再來看你。”說完便匆匆出了屋子,幾乎是落慌而逃,他怕兒子一旦開口,全是他不想聽的。
沈雲岫牽動嘴角,寡淡一笑,倒也沒說什麼。只把阮和拉近了些,柔聲道:“我嚇到你了。”眼前人雙眼紅腫,濕漉漉的,一看就沒少哭。
“也沒什麼,早就說好了,你若去了,我便守墓。”阮和一語帶過,全然不提她的日夜守候,恨不能以身代之。
“可我捨不得,我後悔了。”沈雲岫握住她的手,目色溫柔,“先前在碧水城說的那些混賬話都不作數了行不行?”
“我原本也沒當真。”好不容易才等來他親口說出的白首不離,退婚的胡話自然是不聽的。
“先前是我不好,往後都交給我。”沈雲岫目光堅定,足以撐起兩人的未來!
一連二十餘日,祈王都避而不見,沈懷稷倒是緊張他,日日都來探望,怕他與父親嫌隙更深,還幫着解釋。
“哥,父王他很擔心你的,之前都一直守着。”只是現在突然就不來了。
“嗯。”沈雲岫漫不經心地應一聲,看起來毫不在意。
“哥,陛下送了好多藥材過來,用不了多久就會痊癒了。”言外之意是陛下也護着你呢,不用擔心。
“謝謝你!”沈雲岫淡淡笑道,陛下是不會這麼明着偏袒的,只能是懷稷自己去太醫院裏搜刮,沒人攔得住罷了。
“哥,母親早就在準備你同阮和的婚事了,我們家好久沒辦喜事了,肯定熱鬧。”沈懷稷越說越高興。
“這是我的事。”沈雲岫糾正,他從未想過要在王府辦親事。
沈懷稷當作沒聽懂,繼續道:“這是你的終身大事,自然要好好籌備。”
沈雲岫也不多解釋,只道:“懷稷,我想見父王,總不見也不是個事。”
“父王最近比較忙。”沈懷稷脫口而出,說完才覺不妥。
“這話你信嗎?”沈雲岫反問,試問整個都城,還有誰比祈王殿下更閑?
“哥,我們先好好養傷,多思多慮傷身,別想那麼多。”沈懷稷道,“每回在外面都一身傷,父王以後肯定不放你往外跑了。”
沈雲岫沉默不語,這就不是別人能決定的了。沈懷稷見他神色淡漠,便也識趣離開,不再擾他,很是悶悶不樂,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大哥自小護他,什麼時候變得越來越疏離了?沈懷稷搖搖頭,前去傳話,父王吩咐的,每日都要彙報一次大哥的情況。祈王聽了神色晦暗不明,終於在三日後又去了傾瀾微雨。
沈雲岫雖說已無性命之憂,身子卻要好好調養,平日裏都待在屋子裏,極少下地。無人的時候看着窗外出神,靜靜地半日也就這麼過去了。
“哥,父王來看你了。”沈懷稷輕聲將他喚回來,心裏有些忐忑,為何父子見一面也會有這麼多顧慮。
沈雲岫回神,望向來人,目光淡漠的有些可怕,沒有希望,沒有怨恨,平靜的像一湖水。
“你們如何判決我的罪責?”沈雲岫冷靜問道。
沈懷稷立刻勸道:“哥,把傷養好才是要緊。”
“費盡心思救我,總不至於是要再殺我一次。”沈雲岫淡淡道,一切拋開來說,也好早些解決。
祈王在他身邊坐下,緩聲道:“父王不會再讓人動你分毫,先把傷養好,康健些才好娶阮和,阮和是個好姑娘,定不委屈她,往後就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了。”
沈雲岫瞭然:“畫地為牢,軟禁我一輩子。”
祈王承諾:“父王會找時機讓你重獲自由。”
“這樣的懲罰未免太輕了,這結果也非我所願。”沈雲岫搖頭,望着父親一字一句猶如天傾地陷,“請父王將我宗譜除名,逐出家門。”
祈王渾身一顫,不可置信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你說什麼?”
“哥,你胡說些什麼,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沈懷稷震驚,又一陣恐懼,自古非喪盡天良,讓祖宗蒙羞者,絕不會宗譜除名,這是要被萬人唾罵的!
沈雲岫看着祈王,“我有今日之果,皆因血脈所累。祈王一世英明,不必為我背上污名,我除宗譜,出家門,自有一番新的人生,皆大歡喜,又有何不可?”
“從前是父王錯了。”祈王深吸一口氣,胸口鈍痛,而今才道當時錯,滿眼春風百事非。
沈雲岫卻搖頭:“你沒有錯,母親居心不良,你們殺她無可厚非。我身為人子,為母親復仇也是人之常情。你對我不加管束,大概是想我平安過一輩子,不成器些也無妨。只可惜,我沒成長成你希望的樣子,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倘若祈王府的大公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胸無大志,整日裏交些狐朋狗友,幹些鬥雞遛鳥的荒唐事,無論多不成器,都能在祈王的庇護下平安過一輩子。
“別說了,父王絕不答應。”祈王被道破心事,他的確這般想過,可也沒真把他往那條路上引,要成就一個人不容易,養毀還不簡單么?順其自然,看他長成人人稱頌的翩翩公子,到底是更高興的。
沈雲岫一聲諷笑,語中帶刺道:“把我留在身邊,你不覺得難受嗎?囚我於王府,日日與你們相見,只會讓我心中怨恨不斷增長,我能殺一個,自然能殺第二個。你何必讓懷稷給我陪葬?”
沈懷稷瞪大眼睛,大哥在說什麼?
祈王定了定神,他發現已經不能以尋常父子的相處方式來同兒子交流了,他是在抗爭。“你不會,雲岫,你今日敢對我說這些話,倚靠的還是我對你的愧疚與不忍。”
“是。”沈雲岫承認的很乾脆,“我在一日,你便家宅不寧一日,我離你所謂平安喜樂就會越來越遠,最終父子成仇,兄弟反目。我賭你不敢毀我下半輩子。”
祈王面色一變,拂袖而去。胸中氣血翻湧,喉間隱隱一股腥甜,氣憤之餘,更多的是悲哀,竟是如此固執地拼了命的想要斬斷與父親的一切,宗譜除名,從此就是陌路,雲岫決絕至此,怕是連陌路的機會都不會有。
沈雲岫不停地喘氣,臉上升起一股病態的潮紅,似是用盡全身力氣打贏了一場仗過後的輕鬆,低着頭似哭似笑:“多謝父王。”
“哥,父王沒答應。”沈懷稷悲從中來,為什麼他哥拼了命地想要遠離這個家?
“他會答應的。”沈雲岫背靠在軟枕上,總算平復了一些,他隱姓埋名,安穩一生,祈王府依舊高高在上,金尊玉貴,兩者再無相干,這是最好的結果。
沈懷稷轉身出去,突然很不想見到他。
沈雲岫拉過阮和,握住她的手,“別怕,天下之大,會有我們安身之處。”
阮和笑着點頭,道:“我不怕。”
“碧水城的家是不能要了,不過這世上有許多地方我還沒去過,我們一處處相看,定要挑個合心意的地方。”
“公子,”阮和忽然打斷他,一顆淚珠忽然滾落,“不開心說出來也好,靜一會兒也罷,不要裝作若無其事,阮和看了難受。”
沈雲岫閉上眼靠在她肩上,嘆息里是濃濃的疲憊,他真的是非常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