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同行
立冬過後,天氣轉寒。一路向南卻迎來十月小陽春,無風之日好不舒適。
這日傍晚,紹興城中最大的酒樓八字樓迎來了兩位穿着不俗的客人。
“兩間上房,一桌酒菜。”
身穿墨綠色長袍的年輕公子對店小二說完,便直接走向大堂最裏面一處安靜的桌子坐下。
跟在他身後的也是一位年輕公子,一身白衣,略顯單薄。他比綠衣公子多了幾分心思,眼睛不住地轉動,似乎在打探着店中的一切,直至沒有發覺異樣,才坐在了綠衣公子對面。
兩把劍同時放在桌上,寒氣似乎能穿過劍鞘,嚇得店小二不知該把茶壺放在哪裏。
這兩位相貌不凡的年輕公子,雖說同行、同桌,看起來卻不似同伴。
酒桌上,二人一言不發。
酒菜似乎不太對綠衣公子的胃口,他沒吃幾口便放下了筷子,唯獨對那壇花雕另眼相看,多飲了幾杯。白衣公子卻滴酒不沾,似乎要時刻保持清醒。
“二十三天了,你滴酒不進,愁眉未展,每日對着你吃飯,真是沒胃口。”
綠衣公子打破了沉默。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抬眼道:“我還以為你是吃不慣南方的菜,原來是我問題。那真是委屈了游少主,每日食不果腹,還要一路快馬加鞭南下,小心餓壞了身子。”
“哼,我看委屈的是你南宮少爺吧。如果一直惦記着太原城裏的那個人,當初你又何必跟來。”
這二人正是南宮乙和游驚魂。今日是他們同行的第二十三天。
南宮乙收起了笑容,道:“我一日不見琴兒,便想得緊,但這並不妨礙我跟你一起離開。如果你覺得我的臉倒胃口,可以不要與我同桌進餐。”
游驚魂冷笑道:“比起你這張臉,你的話更倒胃口。光是想想就令人作嘔,你居然還好意思說出來。”
南宮乙也沒有生氣,回道:“什麼時候喜歡一個人都能令人作嘔了?游少主的感情真是讓人費解。如果你喜歡上了什麼人,豈不是要自我嫌棄到極點?”
游驚魂冷眼一橫,“我不會喜歡上任何人。”
“真正無情的人是不會說出來的。你這樣說,只能說明你心虛了。”
“你真以為我對那個女人別有用心嗎?告訴你,絕對沒有。”
“你能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但願你不要心口不一。”
“笑話!她不過是個故作清高的瞎子,也值得我心口不一?”
南宮乙面色一沉,冷冷地道:“游少主今日脾氣不小,難不成是越近家門越緊張?”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害怕了吧,只能逞口舌之快,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再說一遍!”
游驚魂憤然拍桌而起,哪知剛站起身,一陣頭暈目眩,兩眼一黑,暈倒在地上。
南宮乙自然是吃了一驚,但他沒有立即起身去查看情況,右手按住劍,左手抓起桌上那壇花雕向後擲去。
“啪——”的一聲,酒罈子被劈裂,嘩啦啦碎了一地。
穿過壇身的是一把鋒利無比的長劍,直指南宮乙的後背。
南宮乙早就察覺敵人的來劍,側身避開,看清來者是一個頭戴斗笠的灰衣人,運劍輕巧,身姿靈動,顯然是個女子。
南宮乙稍有猶豫,沒有下殺手,只與這女子過了兩招,便發覺左右兩邊各有一人同時攻來。
是兩個扮作普通客人的持劍男子,他們招招狠辣,訓練有素。
南宮乙以一敵三,尚遊刃有餘。幾招過後,便認出這兩個男子與之前在游龍館的那批黑衣殺手武功路數十分相似,可以肯定是奪命先生的人。而這女子更是相識,但南宮乙不忍心對她出殺招。
雖說這些人下藥、突襲,看似早有預謀,但憑他們幾人的武功,別說對付南宮乙和游驚魂兩個人,只是其中一個便不是對手。他們顯然不是來埋伏殺人的,一定另有預謀。
果然,幾招過後發現不敵,兩個男子便有心要撤離,只是那女子還想糾纏。
南宮乙不想給他們逃走的機會,殺心已動,利劍連刺,兩招精妙的轉旋雙劍瞬間了結了兩個男子。
他雖然很少殺人,但這次絲毫沒有猶豫。
斗笠女子見同伴接連斃命,又知南宮乙有心放過,便轉身拉過躲在柱子後面的店小二向南宮乙推去,趁機逃離了酒樓。
一陣動靜不小的廝殺,很快就結束了。
店中的普通客人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幾個武林人士也只是冷眼旁觀、小聲議論,掌柜的縮在櫃枱後面,連連說著“不關我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南宮乙沒有理會旁人,先檢查了兩個男子的屍身,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便來到游驚魂身旁,在他的腿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低聲道:“起來吧。死的死,逃的逃,你也無需再裝了。”
倒在地上的游驚魂忽然睜開了眼睛,似沒事人一般站起身來,拂去衣服上的灰塵。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快。怎麼發現我是裝的?”
“之前我們為了掩人耳目住過一家城郊的偏遠小店,結果是家黑店。你一下子就看出那家店茶水有毒,這回又怎會着了道。而以你游少主的涵養,又怎會那麼容易發怒。我倒是有另外一件事不明白,既然你發現酒中有毒,為何要假裝中毒?難不成是懶得動手,將殺人的差事都丟給我來處理?”
“哼,我是為了配合你。”
“配合我?”
“你不是故意放走了那個女人嗎?她一定會回去復命的。一個粗心大意的敵人,會讓對手掉以輕心。我倒是好奇,你為何選擇放走那個女人?你和她是什麼關係?我聽得出她想殺了你。”
南宮乙沒有回答。
他從那個女子的斗笠下隱約看到她的面容,臉上纏着道道白布,眼中透露出十足的恨意。
她是惜淚,如今叫做惜命。四個多月前在南宮行放的那場大火中僥倖逃脫,卻被毀了面容。
南宮乙不忍心她們姐妹倆都因南宮家的人而死。
“奪命先生終於忍不住動手了。這就是你一路招搖,非要住鎮上最好的客棧的緣故嗎?你一直想引他動手?”
“我們一路南下相安無事,直到快到家門口才動手,奪命老賊也是很能忍耐。”
“我只怕你這一路招搖,還會引來別人。”
“南宮少爺還有怕的人?”
南宮乙不怕招來別人,只怕有個人誰都攔不住,一路打探消息追到這裏。如果只是他一人倒也不怕,但和游驚魂在一起,這一路想要低調也難。
見南宮乙不說話,游驚魂“哼”了一聲,又道:“你怕她會追來?”
這正是南宮乙擔心之事。
“我勸游少主還是小心為上,不是每一次都能這麼走運,被你發覺酒中有毒。”
游驚魂不以為意,“別的我不知道,但奪命老賊並不想殺我。”
“你怎麼知道?”
“酒中有毒,卻不是致命劇毒。如果他真想殺人,又何必多此一舉,讓我們有所防備。”
“那你以為他想幹什麼?”
“給我們一個警告,告訴我們他正在等着我們。
***
第二日,兩人啟程向東,前往他們的目的地——寧波府。
那裏是追魂夫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自懂事以來,游驚魂不止一次向追魂夫人問起自己的身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以為追魂夫人只是自己的師父。但十四歲那年,在奪命先生登門拜訪后的十幾天,追魂夫人卻告訴他,她是他的親生母親。
“那我爹是誰?”
“我不知道。我有過太多男人,天知道你是誰的種。但這些都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是我的兒子就好了。”
這是母親的回答,但游驚魂從未相信過。
他深知母親的品行,這八年來一直深居簡出,別說男人,一般人也很少見。他不相信這樣一個女人,年輕時會有不檢的行為。況且他知道,母親不是平凡的女子,而是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的追魂夫人,她不會輕易看上一般的男子。
不過有三個男人是被母親另眼相看的。
一個是師祖,也就是母親的師父,她對他充滿敬畏,卻從來不說他究竟是誰。一個是公孫謹,母親的親生哥哥,她對他恨之入骨。最後一個便是奪命先生,母親雖從未親口說過有關他的事情,但游驚魂知道,這個人是母親一生中最怕的人。
那日在樹林中,眼看母親就要親手解決掉她一生所恨的公孫謹,卻被他手中的面具嚇得精神失常。游驚魂可以理解母親對這幅面具的恐懼,但他不解的是,母親不怕任何人拿着面具,唯獨怕公孫謹拿着它。他隱隱懷疑,母親的這兩個心病,一定有某種關聯。
那天夜裏,送走了南宮家的人,游驚魂單獨拜訪了留在莊上的三師叔江南雁。
這個男人沉浸在與情人重逢、愛女相認的喜悅之中。但他的情人最終還是選擇回到南宮家,而他的女兒也追隨母親而去。儘管如此,江南雁也覺得十分滿足。
趁他心情很好,游驚魂問了他很多關於母親年輕時的事情,江南雁不吝相告。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至今也這樣覺得。若非她早就心有所屬,可能我也會淪陷吧。”
“她……有喜歡的人?是誰?”這讓游驚魂非常震驚,他無法相信母親愛過別人。
“打聽母親的意中人,可不是做兒子該做的事情。”
“我只想知道我爹是誰。”
“你爹是誰我不知道,但絕不會是大師姐的意中人。”
“為什麼?”
“因為那個人就是我們的師父。對自己的弟子動手,師父豈不是連禽獸都不如?”
“夫人……喜歡師祖?”
“我不知道是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但大師姐對師父充滿了敬畏、憧憬和感激。是師父將她從黑暗的公孫家解救出來,並傳授她武功和一切。大師姐願為師父做任何事情,甚至為了替師父打探奪命先生與魔教的買賣,不惜委身潛伏於奪命先生身邊……你今年多大了?”
江南雁忽然問起,跟他曾經問起南宮乙年齡時一樣有些緊張。
“過兩天就二十三了。”
“二十三……那正好是二十三年前初春的事情。”江南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
“什麼意思?”
“沒什麼……”他不想深究這個問題,轉而問道:“你手中可是追魂劍?”
“正是。”
“師父最得意的劍法便是追魂劍,但只傳授給了大師姐。你可知她為何叫追魂夫人?”
“我不知道,難道跟奪命先生……”
“不,奪命先生的名號比追魂夫人還晚了幾年。師父是個道士,我雖不知他曾經的道號是什麼,但他如今的道號是‘追魂’,這隻有我們五個弟子才知道。大師姐自稱‘追魂夫人’,理由也就不言而喻了。”
“師祖、追魂道人、追魂夫人、奪命先生……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游驚魂的大腦一片混亂。
“我想告訴你,其實我也什麼都不知道。想要知道真相,就去問你娘,或者自己去查。或許你可以去你們公孫老家看看,說不定能有收穫。哦,對了,那個南宮乙是除了我們幾個弟子之外,唯一見過師父的人,你不妨向他打聽打聽。聽說他的仇人也是公孫家和奪命先生。”
“多謝師叔。”
二人談了一個多時辰,這番對話讓游驚魂徹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他便到城南去找一個人。
那時,南宮乙剛送母親和哥哥出城,決定返回仙樂教,找蕭琴為昨夜的無禮之舉道歉。
游驚魂攔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