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尾聲
尾聲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陽光凜冽,天有些冷,乍暖還寒的感覺。
我夾雜在黑壓壓的人群里往支隊禮堂走去。
抬頭望着遠離高牆的天空,我看到了漂浮在那裏的一朵朵色彩艷麗的雲彩,陽光透過雲彩把大牆照得一片燦爛。
照例,一陣激昂的賽歌過後,各個方隊的犯人隨着一聲口令,齊刷刷地坐下了。
台上掛着一條醒目的橫幅:一九八四年度獎懲大會。
我早已經知道,開完獎懲大會我就要跟這裏徹底拜拜了。我的心裏很坦然,全然沒有了幾天前的興奮與忐忑。
過去的日子如輕煙一般從我的面前閃過……
楊隊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到隊上來過,管生產的楚隊長暫時代理了中隊長的職務。我還是干我的值班組長,值班組裏加了人,連我一共五個人。管得人多了,我這個“幹部”當得十分有派。
這期間,我大哥來了兩次,最後的一次讓我欣喜若狂——弟弟,準備好,十天之內*院來人!
接下來的十天,我瘦了好幾斤,本來的刀螂變成了牙籤,眼睛也變成綠顏色的了。
記得那是一個陰雨天,於隊領着我往隊部走的時候,起了很大的風,四面八方全是風吹來的落葉。從隊部回監舍的路上,我舉着被雨淋濕了的《裁定書》放聲大哭。在我的哭聲中,雨也下得急促了許多,我覺得老天爺也哭了。回到監舍,我反覆地看這行字:所犯傷害罪量刑過重,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六個月。
我回憶得異常吃力,像在夢裏奔跑那樣慢,陣陣心悸讓我不停地哆嗦。
宮小雷遞給我一條手帕,推推我,聲音輕得像風:“四哥,好事兒怎麼還帶哭的?別激動,擦擦眼淚。”
我邊擦着眼睛邊說:“小雷,好好乾,你也快了。等你回家了,咱哥兒倆做大買賣去。”
宮小雷摸着腦袋笑了:“會很快的,會很快的。你出去以後經常回來看看我,我覺得你走了我好像沒有主心骨了。”
我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台上叫我名字的時候,我還在跟宮小雷輕聲說話。旁邊一位夥計推了推我:“叫你呢,厲害,提前釋放啊!”
我輕飄飄地往台上走去,行姿似乎有點兒順拐。
散會回到監舍,我一一跟朋友們擁抱了一下,跟着於隊走出了中隊的大門。大院裏飄着柔和的風。
穿過大操場,剛走到總內管值班室那裏,有人在身後大聲喊我的名字。
回頭一看,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眨一下眼,對於隊說:“等我一下,我跟朋友說個話。”
於隊回頭看了看,咧開嘴笑了:“那不是董啟祥嘛,好傢夥,聽說他調到教育科去了。”
董啟祥疾步跑了過來:“於隊,我真替胡四高興!怎麼,你去送他?”
於隊抬手打了董啟祥的胳膊一下:“你不是也來了嗎?跟我一塊兒送送他。我們大隊的劉大隊長說了,明天就去教育科提你下到我們隊上來,來了就接替胡四干值班組長。哈哈,你們兩個可真有緣分啊。”
真沒想到!我拉着董啟祥的手笑道:“祥哥,在教育科好好的,你跑到下面來遭什麼罪?”
董啟祥大大咧咧地搡了我一把:“別說了,那裏能憋死人。我整天要求來你們隊,好歹批了,誰知道你又走了。”
我打哈哈道:“像你這樣的老油條到了哪裏都不會吃虧的,哪像我?”
“還是你厲害,”董啟祥摸着我的肩膀往前走,“聽說過蝴蝶的事情了嗎?”
我點了點頭:“聽說了,改判了,再有七八個月就回家了。”
“昨天我碰見他了,這小子還在中隊裏值班,混得還算不錯。”
“那是,人家才是真正的大哥啊。”
“別太表揚他了,”董啟祥曖昧地笑了,“沒有你幫他申訴,他再大哥也得在裏面憋成一條蛆。”
“那是我應該做的,他本來就判得冤,”我換個話題問,“林志揚還在教育科嗎?”
“還在,學裱畫兒呢,老實得跟條鼻涕似的,誰在他的面前一提蝴蝶,他立馬夾着屁股走人,真好玩兒啊。”
“蝴蝶這小子也夠記仇的,社會上的事情跑到勞改隊裏解決來了。”
“這種人你不了解,他們依靠什麼立足?哥們兒義氣啊,他的兄弟被林志揚砍成那樣……”
“別啰嗦了,快點兒走。”於隊回頭催促道。
出監不需要經過總內管走廊,過了操場拐過一個彎兒直接就到了前門。灰色的大鐵門那裏稀稀拉拉站了五六個等待出監的朋友,一個個瞪着發亮的眼睛盯緊大門,像一群撒出籠子,正準備參加越野賽的兔子。於隊把我往旁邊一推:“你先在這裏等着,我去登記一下。”
大門“嘩“的一下拉開了,門外陽光燦爛。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日夜盼望的自由,真的就在眼前了?我想立刻衝出去,可是我的腿邁不動,像是被人使了定身*。
門外,一輛警車悄無聲息地開到崗樓旁邊停下了。從車上跳下來四五個武警,一字排開,用槍指着車門。
“可能是越獄的被抓回來了,”董啟祥推推我,用下巴指了指從車上押下來的一個人,“你看這夥計是不是你們中隊那個叫什麼春的?”
果然是辛明春!如果不仔細看,你斷然不會相信眼前這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是他。
我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網恢恢”四個字像猛然抖落的橫幅,一下子鋪展在我的眼前。
老辛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個烤地瓜的模樣,鼻子、嘴巴上的血跡已經結了痂,像貼了一片片骯髒的黑紙,只有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還露出往日的煞氣。董啟祥看他一眼,說聲“我過去問問情況”,疾步朝站在門口的一個隊長走去。
老辛好像沒看見我,仰起頭,衝天大叫了一聲:“我回來啦!”
我有點兒發矇,獃獃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你回來了,我要出去了,全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
一隻蜜蜂那樣大的蒼蠅悠然飛過我的頭頂。我的目光追隨着它,一點一點飄向了陽光燦爛的牆外。
不知什麼時候,董啟祥繃著臉皮回來了:“剛才我聽教育科的隊長說,他們殺人了。那個叫姚光明的拘捕,被當場擊斃。聽說他們剛跑出去,就在玉米地里把那個操閨女的老頭兒給掐死了……完了,姚光明這個人完了,這個人徹底在世界上消失了。”
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在後面響起:“胡四,回到社會好好做人——”
這個聲音好生熟悉!我猛地轉回頭來:楊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楊隊站在崗樓門口的那縷陽光里沖我揮手,陽光下像個金人。
董啟祥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一甩頭,大步往回走去。
大門重新打開,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頓時感到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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