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草(三)
浦東機場2號航站樓的休閑餐廳里,兩個極度惹眼女孩正坐在角落的位置上,默默喝着各自喜愛的飲料,大眼瞪小眼,相視無言。
雖說沒有所謂的**味,但持續的沉默導致周圍的氣氛都變得古怪起來,就連附近幾桌的客人都受到了波及,不自禁地降低了交談的聲音。
其實也正常,兩人都是那種目空一切的自我中心主義者,誰都不愛搭理誰,能偶然聚在一起都是個奇迹了,交談甚歡什麼,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直到杯中的飲料喝完,兩人極為默契地同時放下馬克杯,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最終還是道行尚淺的李晴倩最先沉不住氣,一臉好奇地問道:“你就是那個剛把工行引以為傲的數據分析團隊轟殺至渣、又甩了某個姜姓大BOSS兩個耳光的陳落語?”
發現李晴倩在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在打量着自己,狐媚子一般卻帶着一身書卷氣的女孩不自禁地苦笑起來,心想最近京圈幫子裏關於自己的風言風語真是越傳越遠了,於是只能無奈地解釋道:“以訛傳訛罷了,事實沒有那麼誇張。那份社會責任模型雖然花了我不少的心思,但還不至於能標準普爾和安永華明這些巨頭比下去。而姜建清的確是在私下和我見過一次,只是雙方意見有些不合,並沒有像外界傳聞的那樣拍桌子瞪眼,甩耳光什麼的更是無稽之談。”
李晴倩沒有接話,眼神古怪依舊。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又是一位根正苗紅“皇親國戚”,對於眼前這個在四九城那幫***中名氣極大的女人自然不陌生。在昔日陳平江還在東北黑道摸爬打滾、北方大少齊進之還是京城天字號紈絝的時候,也就這個陳姓女人敢對橫行長安街的齊大太子爺說個“不”字,足可見其能耐。
敏銳地捕捉到李晴倩藏在眼底的一絲焦慮,陳落語善解人意地笑道:“其實你不用想太多,也不必顧忌我的身份,更不用擔心回到北京會被你家族裏那些一肚子猥褻壞水的親戚穿小鞋。我雖然是那個男人的女兒,但和他並不站同一個陣營。我這次來上海,僅僅是以一個傻孩子姐姐的身份,來看看未來的弟媳婦而已。”
李晴倩頓時羞紅了臉,常被家中老太爺稱讚“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她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陳落語閉上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溫馨的事情,嘴角微微翹起,柔聲說道:“我那個不成器的弱氣弟弟從小就憨,天生的熱心腸不說,性子還倔,屬於那種你對他好他就恨不得對你掏心掏肺、你對他壞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傻子’。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病了,很嚴重,四十度的高燒,躺在家裏的床上,連翻身起來喝水的力氣都沒有。那時候我以為我快死了,就給在封閉學校留宿的他發了條信息。結果半個小時后他就踹開了我的房門,大冷天的連外套和鞋子都沒穿,身上只掛着一套很幼稚的卡通睡衣,凍得直哆嗦,看起來真的很滑稽。那時候已經是深夜凌晨,末班車都開走了,我家又偏,連的士都打不到,於是他就光着腳把我這個還高他一個頭的姐姐給背去了醫院。腳後跟都磨出血了不願吱一聲。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從沒記恨過我這個老是捉弄他看他笑話、甚至把他當做寵物或小丑來玩耍的壞心眼姐姐。”
“他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所以我也相信他的眼光。”陳落語的目光愈發溫柔,聲音也倍加親切起來:“這兩年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氣在外省拼搏,傷人殺人也算計了很多人,舔着刀口把腦袋別再腰帶上過日子,像條瘋狗一樣不顧一切地掙紮上位……從一個身無分文被人攆着趕着踹出浙江的無名小卒、一條狼狽到誰都可以上去踩兩腳誰都可以看不起的喪家犬,到如今威名遠揚的廣東地下皇帝,他容易么?一個連鄰家無親無故的傷病老人都願意悉心照顧不求回報的善良孩子、一個為了朋友甘願兩肋插刀的爛好人,就因為現實的殘酷,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一個毫無道德毫無底線可言的冷血怪物,背叛兄弟算計朋友,甚至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殺死那些無辜的或最信任他的人……他容易么?”
“當然不容易。但說來說去,最不容易的,其實還是你們這些站在他背後默默等他的女人。這兩年你為了等他,在那扇大紅朱門前跪了一天一夜,然後推掉了與沐家的聯姻,又當著中紀委書記的面扇了他兒子三個耳光,甚至不惜冒着被趕出李家的風險、偷偷動用你從小時候就積攢下來的人脈資源去為他遮風擋雨……這些那些,我都瞧在了眼裏。他啊,是個很遲鈍的孩子,後知後覺,可能要等到很多年後,等到他終於走進北京那個權力圈子的核心,站到和他父親一樣的高度上,才能明白你為他做的一切,才能真正體諒到你的苦心和不易……”
“所以今天在這裏,我就斗膽替我媽和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說上一句,咱們陳家,只認你這個媳婦。”
李晴倩一直低頭靜靜地聽着,沒有答話也沒有露出特別的表情。只是在陳落語說完最後一句的時候,她渾身一顫,如釋重負般地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陳落語是個目的性很強的女人,想說的該說都說完了,便不再浪費時間起身就走,只留下李晴倩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怔怔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姣好的臉龐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也不知看了多久,李晴倩突然回過神來,慢慢抱起了那把用防水布裹起來不知道飲過多少鮮血的老舊唐刀。她緊緊地摟着,一點都肯放鬆,似乎這樣,就能通過刀刃感受到某個人殘留的餘溫,似乎這樣……就能挽留住他的腳步一般。
她為了陳傲吃了多少的苦頭、而他又知否知道,李晴倩一點都不在意。哪怕等到白了頭皺了眉,陳傲才能明白她對他的好,那也無所謂,畢竟一輩子可是很長很長的。
可是那個傻小子就要死了。
李晴倩偎依着牆壁縮成一團坐着,把頭埋在了雙膝間,將臉龐藏了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隨後,這個堅強了十八年也驕傲了十八年的李家大小姐,破天荒地為了一個男人低聲抽泣起來。
哭聲壓抑無比,卻依舊撕心裂肺。
……
如果說39軍青虎陸龍川的高調進京是小事的話,那麼一個中年男人的悄然南下,便是足以震動整個京圈幫子乃至偌大一個北國江湖的大事。如果僅僅只是他一人,或許還不至於掀起軒然大波,問題在於這個殺千刀的妖人還帶走了一個姓洪的老武夫,居心何在,自然不言而喻。
對於北國江湖那些死氣沉沉的老傢伙而言,這自然是件久違了的當浮一大白的好事,大大地長了他們的臉面。但對於南方各地的黑道頭子而言,就只能是如喪考妣般的悲痛了,一個個都恨不得立馬洗白上岸此生再也不碰偏門的營生。畢竟不管那兩尊的大佛是來找誰的晦氣,事後為了息事寧人都得塞錢交人給地盤,而且為此割掉的“肉”絕對不會很小。
一個登頂四九城的陳無雙,外加一個守國門的洪執葉,都快能把整個南國翻轉過來了。
就在風聲鶴唳的一干南方大佬準備齊聚一堂商討對策的時候,從北京南開往上海虹橋的G101列車已經停在了泰安站,最多再過四個小時,便能抵達蘇州。而一手掀起了這場風浪的男人,此刻卻相當土鱉地蹲在列車的過道里抽着煙。褲腳捲起頭髮蓬鬆,活脫一個進城務工的農民,任誰都不會想到這個相貌平平的男人會是京津冀一帶實至名歸的地下皇帝。
與看起來希拉平常的陳平江不同,站在他身側的一個小老頭兒顯然對於着裝打扮要講究得多,無論是架在鼻樑上的老式銅製眼鏡還是裁剪得體的長袍馬褂,都透出一種古時老學究所特有的儒雅氣質。但這個帶着一身書卷氣的老人斷然不會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書生,因為沒有哪個文人會因為殺人如麻且手段血腥而被人冠以“洪瘋子”這樣的赫赫凶名。
直至一根煙抽到了煙屁股,陳平江才戀戀不捨地掐滅,隨後抬頭瞟了站如勁松的老人一眼,蔑笑道:“怎麼?當初僅憑一個人一句話就差點把我釘死在東北的洪半國,也會緊張?”
閉目養神的洪姓老人沒有睜眼,也沒有皺眉,對於陳平江的嘲諷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小子比我更緊張。”
“也對。”陳平江訕然一笑,揉了揉蹲着發麻的大腿,乾脆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洪瘋子,如果你和那個蘇家七爺都是赤手空拳,那打起來誰贏?”
“不好說,他的拳腳功夫和我差不多,可能是一命換一命。但如果他手上有把刀,那死的會是我。”
陳平江微微一愣:“這麼猛?”
洪姓老人終於睜開眼,一臉輕蔑地譏笑道:“你這種孤陋寡聞的小後生,自然不會知道蘇家老七單手刀的犀利。當年蘇老七犯禁被逐出蘇家的時候,哪怕是十三門的家主齊聚一堂,也沒人敢按照江湖規矩廢掉他的一手一腳。他們怕什麼?還不是怕蘇老七拔出他腰上的關山刀。”
“老一輩的十三門?”
洪姓老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嗤嗤,那還真是頂了天的牛逼。”陳平江眯起眼睛,陰測測地笑了起來:“不過我也不是什麼好拿捏的軟柿子,真跟那個蘇七爺死磕起來,魚死網破我不敢說,但最不濟也能讓他蘇家大傷元氣,沒個十幾二十年,都別想緩過來!”
洪姓老人的神情頓時表得奇怪起來,眼神也越發的輕蔑,顯然是不認同陳平江那極度的自信。但同時的他也很好奇,到底是什麼讓眼前這個已經在北京那個權力金字塔里快爬上頂峰的男人表現得如此決然,非要用自己辛苦了一輩子才攢下來的大家大業,去撼動蘇家這顆龐然大樹的根基。
難道真是為了那個他那個一手打壓下去卻又死灰復燃的親生兒子?
“不用瞎猜了,洪瘋子。”似乎是看出了洪姓老人的疑惑,陳平江直接給出了答案:“在很小的時候我家那個酒鬼老頭就用鞭子教會了我一個很深刻的道理。自個兒子,怎麼吊起來打就算打成殘廢都沒事,但要有外人敢動他,那就得打折那個不長眼的傢伙第三條腿。”
“既然蘇老七不長眼想讓我兒子不得好死,那我就讓他蘇家不得安生!”
這一刻,這個負了家人又負了天下人的跋扈梟雄,極為罕見地露出了他柔情的一面。
……
一天後,顓南城北區昌盛街的青藤茶館門前,迎來了一個比較特殊的年輕客人。他穿着一身牌子廉價的黑色西裝,撐着一把看上去就不怎麼吉利的黑傘,獃獃地站在茶館門前,抬頭看着那副掛在門旁的對聯怔怔出神。
懸在門上的留白橫批已經被人補上,寥寥四字,皆是用一板一眼橫平豎直的正楷寫就,透着那麼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浩然正氣,與門旁那幅字字蒼勁的狂草對聯顯得格格不入,分外的扎眼。
此心無佛。
“是因為你不懂慈悲嗎……”足足看了有好幾分鐘,陳傲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喃語了一句,但隨後便自嘲般地搖頭苦笑了一下,邁步走進了那間無論是門面還是裝潢都顯得寒磣無比的小茶館。
茶館的老闆是個同樣年輕的男人,單憑外表而論撐死也就二三十歲的年紀,穿着一件與潮流相悖的復古唐裝,此刻正坐靠在茶館大廳中央的一張藤椅上,歪着腦袋淺淺地睡着,顯然是不擔心會有下九流的“手藝人”過來光顧他這間寒磣的小店面。
陳傲沒有擾人清夢的意思,輕手輕手地搬來一張小馬扎坐下,然後便看着門外的街道開始了漫長又枯燥的等待。
直到那麼三四個小時過後斜陽西下,睡了個舒坦的老闆這才翻了個身很不情願地起來,饒有趣味地瞧了像塊石頭一樣坐着的陳傲一眼,沒有說什麼,只是順手從茶几上執起一個秀氣的紫砂茶壺,為了陳傲斟了一杯濃茶。
茶是好茶,半溫水慢浸出來的大佛白老龍井,茶具也不差,是出自興宜某位大家之手的仿製風卷葵壺。只可惜,冷了,清香淡去,一口入喉,只剩下滿嘴的苦澀。
細細品完一杯苦茶,陳傲慢慢放下茶杯笑道:“納蘭老大,你還是那麼的好興緻。”
“呵,你還是叫我蘇輕文吧。”茶館老闆為陳傲又添了一杯,淡然道:“納蘭元初,只是當年我被趕出蘇家以後貪好玩起的名字。”
“不管你叫什麼,你都是蘇家的家主、十三門的老龍首,對吧,蘇七爺?”
“浮名罷了。”蘇輕文不以為然地笑笑:“陳小子,你也應該清楚我的性子,如果不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龔那種大狗腿子早在兩天前就打折你的手腳運回顓南了。”
“我知道。”陳傲點了點頭。
“那你又知不知道,就在昨天,有兩撥從北京趕過來的大隊人馬同時抵達了蘇州,又很有默契地一起從各方面向蘇家施壓?”
陳傲眼皮猛地一跳,渾身的肌肉立馬繃緊,整個人更是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
蘇輕文沒有理會陳傲的異樣,依舊不緊不慢地笑道:“那兩批人的姿態很蠻橫,手段也挺毒辣,幾乎可以說是毫不講理的全面開戰。不過我也沒做什麼,很消極地教訓一下便把他們趕回北京了。因為在我看來,不管他們有多不講理,也只不過是一個不想兒子死於非命的父親、一個擔心弟弟吃了苦頭受了罪的姐姐。”
陳傲紅了眼睛,雙手端起茶杯,弓腰低頭敬向茶館老闆,然後一飲而盡。
“呵呵,那麼多人都不想你死,你卻不想活,我又能說什麼呢,陳小子?”
蘇輕文頓了頓,突然斂起了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沉聲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這句話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不長記性就算了,還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逼成一個扭曲的瘋子,披着張人皮在世間造孽作亂。你覺得值,我卻覺得你傻,傻到我都懶得花力氣宰了你。”
“可能我是真的瘋了吧。瘋到這幾年天天穿着黑衣撐着黑傘,一心只想着替那幾個我恨不得扒皮拆骨的傢伙送葬,結果呢,卻是把自己也給葬進去了。”陳傲又換上了那副樂呵呵的表情,輕聲笑道:“老大,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的確,如果我能按照你設想的那樣忍氣吞聲,耐着性子熬上那麼個十幾二十年,也一樣能做掉黃一虎接手他的販毒網,然後再順理成章地盤下廣東所有的黑色資源……雖說像齊恆、蘇千妃、還有侃大山這一類的局內人不管怎麼樣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但好歹也能撈個善終,而不是被我殘忍地換着法子一個個地虐殺。更可笑的是我心裏可是連一丁一點的愧疚都感覺不到啊,那幾刀,我真的是扎得心安理得。”
陳傲打開了話匣子,喘了口氣又繼續說道:“早在兩年前,那個雨夜過後,我就已經極端到無可救藥了。只可惜偏向的卻不是好的一端。就為了能讓那個女孩走得安心,我泯滅了人性,踐踏了道德,攢了一肚子的陰謀詭計,腦子裏盤算着的東西只怕說出來都能讓普通人感到毛骨悚然……說我是人渣,都有點侮辱了這個詞。”
“不過其實也無可厚非吧,現如今的這個社會,不極端一點,不殘忍一點,不把善心佛心扔到一邊不聞不顧,又怎麼可能出頭上位呢?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個出身草根的鳳凰男跟我是同一人呢,只不過他們沒能做到像我這麼徹底罷了……不過可惜呀,誰都可以當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但偏偏唯獨我不可以。因為我的血液里還流淌那種鬼東西,頭上還懸着你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只要稍微地偏離軌道,就註定逃不開要被誅滅的結局……對嗎?”
“說實話,我並不介意當個安靜的聽眾,也不想打斷你的長篇大論,只不過你的心很亂,已經理不清思路了,所以說出來的話也很混亂。”蘇輕文不為所動,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而且直覺敏銳依舊,他幾乎不費心神便察覺到了陳傲藏在話底下的情緒。
那是滔天的怨氣。
“呵,陳小子,原來你一點都不想死啊。”
陳傲扯了扯嘴角,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語氣也輕佻起來,“你這個讀透人心的怪物。”
“你說我是個怪物,我並不否認,不過你也不差吧,陳小子?”蘇輕文臉上沒有絲毫的火氣,笑呵呵再次欠身斟茶,一如既往的七分滿,只不過動作緩了許多。
第三杯苦茶。
“對了,既然小狐狸沒有跟你一起出現,那麼他現在已經到北京了吧?準確點說,是到了密雲深山裏的某個地下洞窟了吧?”
陳傲釋然一笑,不再遮遮掩掩,很坦白地交待道:“昨晚八點的飛機,現在估計已經找到機會潛進去了。說實話,就憑駐紮的戌林軍,還真攔不下瘋起來的小希君……”
“零號檔案室么……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就算小狐狸真把那份文件偷出來又怎麼樣?難道我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了一份沒有任何實質威脅可言的東西饒你不死?可笑至極。當初老特務劉養正也是這麼想的,結果呢?整個劉家旁系的人,善終的有幾個?”
“的確,單憑零號檔案室里僅存的那份紅皮文件,自然是起不了任何的作用。”陳傲狡黠地笑笑:“但是老大吶,就算是蘇家那近乎覆蓋了整個南國的龐大情報網絡,也一樣會有疏漏的地方。起碼你就不知道,躲在在幕後算計黃蠻兒、讓他‘遭遇事故’墜崖身亡的那個‘局外人’,其實姓洛——”
陳傲猛地頓住,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就像一個惡作劇成功得意滿滿的頑皮小孩,“也就是說,劉無心一手推動的兩廣大殺局最後的收官人,也是唯一的獲利者,就在你眼前。”
“洛家新一代的抗旗人么?依你和小狐狸的關係來看,倒不算多意外。”蘇輕文覆手把茶杯蓋上,由衷地讚歎道:“不過的確是一步好棋。”
“好棋算不上,只是剛好佔了燈下黑的便宜。”陳傲笑道:“大概東南沿海那群貪暴罔義的大人物們抓破腦袋也想不到,他們爭得頭破血流的那個紫檀匣子面里裝的東西,根本就是西貝貨。而真正的文件,早就被劉無心掃描成圖片存進移動硬盤,然後隨手扔在了他那個位於安馬坡引龍台下的書劍冢里……”
蘇輕文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輕輕點頭示意陳傲繼續說下去,但陳傲卻突然“熄了火”,不再說話。一陣很是突兀的沉默過後,陳傲猛地抬起一直微微垂着的腦袋,第一次面對面直視跟前這個他懼怕到了骨子裏的男人,哪怕感到一陣猶如千刀萬劍斬來般的巨大壓迫感,他也依舊死死盯着,絲毫不肯挪開視線。
“我看了——”
寥寥山個字,卻讓一直不溫不火的蘇輕文猛地暴起,一出手便是不留絲毫餘地的全力以赴,幾乎是用一種蠻橫的姿態撕裂開陳傲的防禦,隨後補上的一記膝撞更是很誇張地把一個一百來斤的大活人頂飛得雙腳離地。
“咳……”
重新落地的陳傲立馬噴出了一口猩紅的鮮血,癱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手腳連一絲一毫的力氣都使不上,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而且每一次吸氣吐氣間都能感受到胸腔傳來一陣撕裂開般的疼痛。很顯然,這已經不是內傷那麼簡單的事情了,起碼剛才陳傲能清晰地感受到了好幾根肋骨的斷裂,估計其中的一根恰好就插入了肺葉,這種情況倘若再不及時就醫,自己恐怕就會因為呼吸衰竭而落個窒息死亡的凄慘下場。
呵,這就是洪執葉姚瘸子那個層面的怪物的實力嗎?還真是霸道到不講道理……陳傲心中苦笑不已,不禁有些後悔剛才肆無忌憚的挑釁行為。他錯了,戰略層面和戰術層面上的雙重失敗,他完全沒料到雙方的實力已經懸殊到這種地步,剛才他甚至都無法進入暴走癲狂的狀態,直接就被蘇輕文乾脆利落地一招秒殺。
既然這樣,那陳傲剛剛掀起的最後一張底牌就失去了任何的作用,反而成了閻王爺的催命符。而蘇輕文也的確拔出了一把“7”字形的解屍刀,反手釘在茶几上,泛着點點白光的刀鋒令人望而心寒。
蘇輕文臉上的笑容燦爛依舊,但嘴角上揚的弧度已經輕微發生變化,乍一望去竟顯得妖氣森森。
“咳咳……估算值和準確值相差也未免太大了……”陳傲臉色慘白,吃力地抬頭望向那個男人,每從嘴裏蹦出一個字符都像在經歷一次慘無人道的拷打,“咳咳……明明身上流的都是一樣的血……咳……居然會差這麼遠……”
“倘若你還能撐到小狐狸回來,看完那份紅皮文件,自然就會明白。”蘇輕文柔聲道:“如果說那個叫莫附離的男人是南疆事件的禍根的話,那麼我就是雙魚玉佩計劃的起源。你體內的東西,不過是我的血液殘缺的複製品罷了。”
“……難怪……你能……不老不死……”
“不老不死?呵……”蘇輕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那張英氣逼人的臉龐,聲音惆悵:“可我早就老到行將就木了。陳小子,你還年輕,沒經歷過那些就連飲酒都只覺滿嘴血味的年月,不然也不會這麼輕鬆地就說出這四個字。從晚清的百年國恥,到北洋的軍閥亂戰,再到往後的聯合抗日、國共內戰……我從一個時代廝殺到另一個時代,置身的都是屍橫遍野的人間煉獄,期間到底換了多少副皮囊又捨去了多少放不下的執念,恐怕自己都數不清。我見過流屍賽江而下的慘烈光景,也經歷過惡父惡母以親生骨肉果腹的荒唐怪事……作為一個走過了整個世紀的老人,我能感受到的只有近乎絕望的悲傷,以及那挑在肩上那份責任的沉重。陳小子,我曾經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說你們這年輕一輩無知無用,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從小生活安逸的你們連戰爭的殘酷都沒有體會過,又怎會明白和平的可貴和來之不易?”
“那年站在天安城門樓下,我看着那個我最為信任的男人宣佈一個嶄新帝國的成立,我以為和平年代終於來了,於是抽身而走,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身後的那個當時還年輕的女孩。但結果呢?卻是荒唐的十年**還有那可笑的‘******’。的確,戰爭已經遠離了,但取而代之的卻是更為暴虐無道的壓迫,上億國民的性命,無數美滿家庭的支離破碎,又豈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歷史錯誤’可以輕輕帶過的?所以自那以後,我絕不再犯任何一個錯誤,我承受不起,這個國家更是承受不起。”
蘇輕文頓了頓,破天荒地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而是徹底扯下了臉上那張不知戴了多少年的“臉譜”,溫良恭謙不再,只剩滿面的猙獰。
“然而你卻成了我的第二個錯誤!你本來可以取代我位置,替我繼續維護這個國家陰暗面的和平,乃至擰下那頭鬼狼王的腦袋——結果你卻走上了莫附離的老路,變成了一隻披着人皮名副其實的‘惡鬼’!你不死,只會有更多的人死,我又能找到什麼理由不殺你?!”
面對蘇輕文滿腔怒火的怒吼,陳傲的心境卻漸漸地平靜下來,那是一種很放鬆的感覺,甚至有種要不顧一切地放聲大笑的衝動。
“原來,被人冠以聖名近乎金剛不敗的蘇七爺,也不過是個有着凡人情慾的普通人罷了。他也會愛也恨,會生氣會感動,也會有着這樣那樣放不下的執念……是啊,只是個和我一樣的普通人……”
陳傲在心裏一陣苦笑,但卻不再有一絲的迷茫。他抖動肩膀的肌肉讓袖管里的一個小型注射器滑落到掌心,然後用極為隱蔽的動作,將針管內的猩紅的液體,盡數注射進內體。
這並非陳傲最後的底牌,也不是初代二代試劑那樣的失敗產品,而是在他看完八三七工程的研究報告,又結合唐承影留下的樣品分析檢驗書,從而搗鼓出來的極度危險品。這種試劑的藥效極短,只有半個小時,但致死率卻是史無前例的高,毫無懸念的百分之一百。
胸腔的撕裂疼痛漸漸消失,力氣也重新回到四肢,或者說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充沛。雖然呼吸困難依舊,但陳傲已經顧不上這些旁枝末葉的小細節,他猛地翻身站起,渾身的骨頭都在噼啪作響,斷裂的肋骨更是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音,但動作卻是前所未有的迅疾,他居然先於蘇輕文之前握住了插在茶几上的解屍刀!
鋼材刀柄傳來冰冷且熟悉的觸感,陳傲的腦袋也變得更加冷靜,心中的所有雜念都被排除出去,從抽刀到揮刀,整個動作沒有絲毫的停滯,一氣呵成,隨後便是本能般地一刀砍向蘇輕文的脖頸。
那是用常理難以判斷的攻擊,因為極速揮舞的刀刃甚至在空中留下了淡淡的殘影。而這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為就連那被人稱作左手快刀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的上海姚瘸子,都不可能快到這種地步。
蘇輕文的確沒能躲開,或者說沒有完全躲開,解屍刀劃過了他的側脖,帶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但卻並沒有傷及到到動脈和氣管,因為在那一剎那間他已經悄然向後傾移了一些,很細微的不足一厘米的距離,卻是生與死的巨大區別。而躲開致命一擊的蘇輕文也不見任何的驚慌,迅速擰身挪開位置,同時用腳背勾起一把放在藤椅邊的一把九五騎兵刀,然而等他按住刀柄俯身準備拔刀的時候,卻發現陳傲早已衝到了門口,只留給他一個狡黠的笑臉,隨後便消失在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在街道上一路狂奔的陳傲心裏沒有絲毫的惋惜,因為他知道,就算依賴這種藥物把身體機能發揮到了極致,他也不可能拽着蘇輕文一起陪葬,畢竟他的機會就只有一次,那就是在蘇輕文拔出長刀之前,所以打從一開始,陳傲就只想要着爭取十幾分鐘的逃命時間而已。
因為他突然想起,其實還有那麼一個人,自己沒有相見。
……
高中畢業以後,余曉萱並沒有別人預想的那樣前往清華復旦一類的名牌學府深造,而是盤下了南師大附中校門附近的一間小店面,當起了書店的老闆娘。
雖然作為浙江省往年的理科狀元,但很顯然,這個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般的高考考場中殺出一條血路的天驕之女,其實並沒有多少自覺。當初南師大附中的一幹校領導和清華招生辦的人員可謂是電話打爛嘴皮磨破,甚至不惜拉上她在學生時代最親近的那幾個閨蜜輪番上陣,也沒能把她“勸化”。她依舊還是那株煢煢孑立的忘憂小草,怡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跟時下一些有錢了就喜歡開個小店玩玩的年輕人不同,余曉萱開店的錢都是從朋友那裏借來的,不算多,十二萬,但放到沒有額外收入的她身上,可能要好些年都還不清。所以對於這間傾注了她所以心血的小店,余曉萱是格外的認真,從裝修到門面到招牌……各種事項都是親力親為。而批發的書單更是她通宵了兩個晚上從茫茫書海裏面一本一本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小眾也不小資,但絕沒一本是快餐文化衍生出來的商業性極強的“通俗作品”,純娛樂向的小說更是統統“槍斃”。或許對於常人而言實在很難理解會有不求盈利的書店存在,但對於她來說這間書店便是她兒時的夢想,那可是最純真和美好的東西,容不得絲毫的褻瀆。所以當辛苦了兩個月書店終於開張的時候,這個從小就體會過了人間疾苦的善良女孩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裏,哭得雨帶梨花。
書店名叫“忘憂草”,是某個傻不愣登的廢柴幫她起的,說是取自她名字裏的那個“萱”字。其實余曉萱並不怎麼喜歡,但這個名字意外地符合店裏的氛圍,而且那段時間她也身心疲倦到懶得再去想別的名字,於是採用了。
很隨意,也很牽強,就像當初她對他那樣。
酉時,日西沉,雞歸巢,附近過來打兼職的高中女生很準時地出現在書店門口。稍微的寒暄過後,余曉萱便把看店的工作交給了這個同樣帶着一身青春氣息的女孩,自己則走上街頭,開始漫無目的遊盪。
這是她開店以後的培養出來的一個不好不壞的習慣,晚飯之前都會在學校附近到處走走,沒有固定目的地,只是單純地想放鬆一下身心。只不過偶爾碰到一些回到母校遊玩的昔日同窗,都會打趣地對她說上一句“你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好像丟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對此她也不以為然,只是一笑而過。雖然她並不確定自己的樣子是否真如別人所說的那樣“失魂落魄”,但她知道,她丟了的東西,其實早就已經找不回來了。
畢竟隔着好些年的時光呢。
不知不覺地,她順着長長的街道走到了盡頭,又拐進了一條荒涼的江邊小路。路的一邊是裸露的江灘,長滿了並不好看的狗尾草,或青或白的“尾巴”正在隨風而搖,襯托着閃爍着粼粼金光的江面。景色並不寫意,卻難得地讓她感到心安。
以前好像也是這裏,好像也是這樣的殘陽如血,他悄悄地跟在她背後,相隔着十幾米的距離,一起漫步走過了這條寧靜荒涼的江邊小道。她知道,但從不說;他不知道,但總在心裏竊喜,於是那十幾米的距離,從來都沒能拉近過。所以偶然的一次擦肩而過以後,便只能形同陌路。
“真是個笨蛋……”她喃喃自語,蹲下身,折了一株狗尾巴草。
“我知道。”草堆傳來一把悶悶不樂的聲音。
突兀地回應一時間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而躺在草里的那人也沒有留給她思考的餘地,翻身坐起,一把奪過了她手裏的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又朝她揚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似乎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但一滴晶瑩的淚水,早已劃過臉龐,落到她手腕的紅繩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所以也並沒有發現,那人躺過的草地上,留有一灘刺目的猩紅。而他也只是笑而不語,輕輕挽起了她的手,捧在了掌心。
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