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勇士的鮮血
巍峨的嶗山腳下,蜿蜒走着一支穿着各色衣裝的隊伍,這支隊伍大約有三百來人,刺刀閃閃。隊伍的前面,朱七高舉一面火紅的旗幟,大踏步地走,旗幟上用黃色絲線綉着一個鐮刀加斧頭的圖案。衛澄海面色凝重,不時瞥一眼左邊山路上的一支身穿土灰色軍裝的隊伍。那隻隊伍大約有一百來人,前面也打着一面旗幟,上面有青天白日圖案。威風凜凜的唐明清騎在一匹黑色的馬上,沖衛澄海拱了拱手:“衛兄,咱們又走到一起來啦!”衛澄海回拱了一下手,笑容狂放。
腳下的石頭路在濃濃的綠蔭中、在山谷的懷抱里漸漸遠去,太陽已經完全升上了東天。
前方的農舍在叢林間閃出,間雜着雞鳴犬吠,為這寂靜的山野憑添了幾分煙火氣息。
兩支隊伍很快便匯合在了一起。
唐明清下馬,將韁繩丟給身邊的一個人,沖衛澄海矜持地一笑:“衛兄,這恐怕是咱們最後的一次合作了。”
衛澄海歪了一下頭:“是啊,小鬼子快要完蛋了,咱們也就快要分手了。”
唐明清嗯了一聲,話鋒一轉:“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但願以後能夠跟我共事嗎?”
衛澄海輕描淡寫地問:“是嗎?當時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但願如此,”唐明清笑得有些放肆,“我說對了是吧?咱們倆還真的走到一起來了,只不過是咱們的主義不一樣,你有你的主義,我有我的主義。”衛澄海張了張嘴:“為民族求解放的都是好主義,你說呢?”唐明清噎了一下,微微一笑:“那是那是。關於這個問題我不想多說,咱們各自心裏都有一本帳。”衛澄海不說話了,抓過朱七擎着的旗,呼啦呼啦地搖。唐明清閃到一邊,冷冷地瞅着他:“呵,衛兄心裏的話都在這一舉一動上了……對了,那批古董的事情我得謝謝你,沒有當初你那麼一下子,沒準兒我還真就發這一輩子懵呢。”衛澄海將旗子丟給朱七,擰一把嘴唇笑了:“當初你是個漢奸。”
“唐兄,我聽說你的這支隊伍劃歸了國民革命軍?”見唐明清的臉在發紅,衛澄海換了個話題。
“是啊,國民革命軍第三混成旅,下個月就要開拔。”唐明清訕然一笑。
“是不是青保大隊不要你們?”衛澄海故意激他。
“我們劃歸第三旅也是李先良將軍的意思。”
“原來李先良是個將軍?”衛澄海茫然問道。
“我不是十分清楚,大家都這麼叫。青保大隊現在叫保安師了,將來日本人投降了,他們接管青島,這是上峰的意思。”
“李先良的隊伍接管青島?”衛澄海有些吃驚。
唐明清笑笑,把臉轉向了遠山:“中國現行的合法**是國民**,國民黨接管青島,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咱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你我只不過是抗戰中的一個小卒是不是?”衛澄海捏着下巴笑了:“是啊,我的弟兄都是窮哥們兒,不是滕先生要拉他們去找大部隊,我還真想讓他們全都回家種地呢。”唐明清跟着乾笑了兩聲:“八路軍也收編了你們?”衛澄海淡然一笑:“這支隊伍本來就是幫窮人打天下的。”唐明清搖搖手不說話了。牽馬的那個人將韁繩遞給他,唐明清跨上馬,一溜煙地趕到了前面。穿土灰色軍裝的隊伍呼啦一下跟了上去。衛澄海大聲喊:“唐兄,你們去霞溝,我們在東面埋伏!”
翻過一座土山,一個山村出現在眼前。山村的東邊橫卧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一輛馬車經過,車后拖起一溜塵煙。
衛澄海倒退着走到滕風華的身邊,一指下面的那條小路:“鬼子應該從這條路上經過。”
滕風華瞄了瞄已經穿過土路的唐明清的隊伍,點了點頭:“很好。幹掉這股鬼子,回山很容易。”
衛澄海揮手示意朱七帶着隊伍往路後面的一條狹長的山谷走,沖滕風華笑了笑:“朱七打完了仗想回家。”
滕風華皺了一下眉頭:“動員士兵提高思想認識的工作需要做深,做透啊。”
衛澄海笑道:“要不你再去動員他一下?”
滕風華瞅着朱七的背影搖頭:“我了解過他,典型的小農意識,這樣的人是塊榆木疙瘩,隨他去吧。”
“你說得很對,”衛澄海仰起頭笑了,“老婆孩子三分地,外加這每天的三飽一倒,你就是給他個皇帝座位他也不換!”笑完,把腦袋湊近滕風華,小聲問,“咱們的大部隊已經快要開過來了吧?”“八路軍南海軍分區已經往這邊集結了,估計夏天一過,就要到了,”滕風華說,“咱們這支隊伍要配合南海軍分區作好跟日寇做最後一戰的準備。”衛澄海問:“大部隊往這邊靠近,國民黨的部隊不會等閑視之吧?”滕風華說:“咱們的部隊走的是北路,他們鞭長莫及。據可靠消息,日本**已經惶惶不可終日了,估計很快就要投降,到時候關於接收的問題會有一些棘手的事情啊。”衛澄海笑道:“那就搶。”
“隨時聽候指示吧。”滕風華一顛步躍上一塊石頭,手搭涼棚往下一看,“這真是個打伏擊戰的好地方啊。”
“四月份青保大隊就是在這裏消滅了鬼子黑須聯隊,殺了八十多個鬼子,還俘虜了五個呢。”
“青保大隊是咱們嶗山地區抗日的主力,”滕風華一挺胸,“咱們的隊伍也屬於中堅力量!”
“這都是在黨的領導之下,”衛澄海拍拍滕風華的肩膀,笑道,“尤其是政委你的正確決策。”
滕風華謙虛地笑了笑:“不能這樣說,集體的力量是無窮的。”
衛澄海縱身跳下石頭,疾步趕到朱七的前面,將旗子三兩下捲起來,回頭揮了一下手:“弟兄們,全體進山溝!”
隊伍一下子分散開來,呼啦呼啦鑽進了那條寸草不生的山溝。
這條溝的東邊是一面溝崖,陡峭的崖壁讓這條溝顯得深不可測。
溝崖的背面就是鬱鬱蔥蔥的嶗山,此刻的嶗山籠罩在一片雲霧當中,猶如一幅水墨畫。
衛澄海扛着一箱手**,咣地丟在朱七趴着的地方,舒一口氣,仰面躺下了。
兩個人默默地抽了一陣煙,山下面就傳來了一陣汽車的嗡嗡聲。衛澄海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丟了煙頭,左右掃兩眼,兩隻手使勁地往下壓。剛剛探出來的一片腦袋齊刷刷地伏下了。路南邊的盡頭,隨着一陣蒼蠅般的嗡嗡聲,騰起一大片黃煙一樣的塵土。幾輛烏龜一般小的卡車忽忽悠悠地駛了過來,卡車上,一個一個鋼盔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芒。烏龜越來越大,周圍的塵土也越來越大起來,遮天蔽日。塵土的後面,一隊一隊的鬼子兵,蝗蟲似的往前方涌,不時有被擠到路邊溝里的鬼子兵怪叫着被別的鬼子兵拉上來。十幾輛卡車已經駛到了正面的路上,後面的鬼子兵還是看不到盡頭。衛澄海的眼睛瞪得血紅:“全來了……好啊。”朱七焦急地歪了一下頭:“該開火了吧?”
衛澄海咬着牙搖了搖頭:“不急,讓他們再走遠一些,給唐明清留着點兒。”
滕風華貓着腰過來了:“老衛,開始吧?”
衛澄海一推他:“你帶一連的兄弟去南邊截住後面,”猛地一閉眼,“我數三聲,大家集中火力,先打前面的車!”
滕風華招呼一聲:“一連跟我來!”提着一把勃郎寧手槍,貼着溝底竄了出去。
時間彷彿凝固了,走得比天上的雲彩還慢。
“弟兄們,聽我的口令啊!一,二……”衛澄海猛然張大了眼睛,“三!”趴在溝底的兄弟全都站了起來,手**、機關槍、三八大蓋一齊轟響起來,小路上頓時騰起了滾滾的濃煙。衛澄海抓起身邊的機關槍,跳到溝崖上面,一把扯掉已經被汗水濕透了的褂子,哇哇叫着,噠噠噠地朝下面一陣狂掃。朱七打了一陣,透過滿眼的火光和硝煙看見,小路的西面有穿土灰色軍裝的人走馬燈似的來回穿梭,子彈不時從那些人的槍口裏射向亂做一團的鬼子兵。眼前的鬼子已經橫七豎八地躺倒了不少,剩下的沒頭蒼蠅一樣往卡車的兩邊鑽。東面來的子彈和西面來的子彈組成了兩股火網,鬼子兵還沒等靠近卡車就歪扭着躺到了塵土與硝煙之中。小路盡頭的鬼子兵呼啦啦散進了路邊的草地,有的忙着架迫擊炮,有的舉着槍沒有目標地亂放。
朱七將自己***里的子彈打光了,抓起箱子上的匣子槍瞄準一個躲在車軲轆後面鬼子。
衛澄海跳過來,沖朱七大喊一聲:“快去支援滕先生!”
朱七幹掉那個鬼子的同時,身子一躍,跳進峽溝,踩着一路血河竄到了滕風華那邊。
滕風華的眼鏡片上全是灰土,他拽下眼鏡,眯縫着眼朝下面打槍,側面一個弓着腰的鬼子瞪着血紅的眼睛悄悄靠近了他。
就在朱七抬槍瞄準的剎那,那個鬼子已經撲到了滕風華的身上,兩個人翻滾着掉到了峭壁的下面。
朱七翻身跟着跳了下去,剛站住,那個鬼子的腦袋就被滕風華的子彈穿透了,鮮血和着**直潑滕風華的胸口。
“滕先生,你快上去!”朱七推一把滕風華,騰身躍到一塊石頭後面,反手打倒了一個踉蹌着撲向滕風華的鬼子。滕風華抓住崖壁上的一根藤條,晃悠着,奮力往崖上攀,身邊被子彈撞擊出來的火星呼哨着四處亂飛。朱七抬手沖子彈飛出來的方向打了一個點射,縱身貼上了滕風華頭頂的一堆荊棘,抓住滕風華的手腕猛一用力,滕風華幾乎是飄着翻上了溝沿。
朱七將槍咬到嘴上,騰出雙手抓緊一塊尖石,雙腿嗖地彈到半空,就在即將撒手的瞬間,朱七看見剛才自己藏身的地方滾過去兩個人。定睛一看,一個自己的兄弟半邊臉幾乎沒有了,一塊說不上來是臉皮還是筋肉的血塊子耷拉在肩膀上,他躺在地上,雙手用力撐着騎在他身上的一個鬼子的胸脯,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鬼子的手裏倒攥着一把三八槍上的刺刀,面目扭曲得猶如惡鬼,刺刀在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兄弟的脖子。朱七擰轉身子,當空一槍!鬼子猛然哆嗦了一下,沒有回頭,刺刀依然在那個兄弟的脖子上面晃。朱七落地的那個地方根本無法用槍準確地打中他,縱身向他跳了過去。一發炮彈在他的身邊炸開,夾雜着彈片和沙土的氣浪猛然將朱七掀到了兩個僵持着的人的身邊。朱七終於聽清楚了自己兄弟嘴巴里發出的嘶嘶聲:“我不想死,狗日的……”朱七的胸口一堵,就地打滾的同時,手裏的槍響了,鬼子的眉心炸開一個窟窿,身子往下趴的同時,刺刀深深地扎進了那個兄弟的脖子。
頭頂上一聲凄厲的嚎叫讓朱七的汗毛扎煞起來了:“兄弟——我陪你一起走!”
一條黑影掠過朱七的頭頂,鷹一般撲向了一個剛剛端着刺刀衝過來的鬼子,兩個人摟抱着向另一處山崖滾了下去。
朱七跳起來,朝着有黃色閃動的地方橫掃了一梭子,衝到山崖邊往下一看,下面深不可測,有雲煙悠然飄過。
這裏不能呆!朱七緊跑兩步,蹬着一塊石頭躍上了崖壁的一處凸起,再一踩腳,翻身上了溝沿。
與此同時,衛澄海看見了朱七,哈哈一笑:“爺們兒,殺吧!給小子們來點兒痛快的!”
朱七單手擎着槍,抓起身邊的一顆手**,一咬保險繩,嗖的扔了出去。
隨着下面傳上來的一聲巨響,衛澄海硬硬地站了起來,雙手端着機關槍衝下面螞蟻一般涌動的鬼子兵一陣狂掃。
危險!朱七打出一個點射,猛地撲向衛澄海,衛澄海微微一笑:“爺們兒,別擔心我,老子有神靈保佑!”
朱七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風車一般衝過來想要按他趴下,剛接近怪叫着掃射的衛澄海,一下子愣住了。
朱七赫然發現,北邊的一塊石頭後面有一個鬼子獰笑着用槍瞄準了衛澄海。
朱七的腦子空了,猛然打出這一槍去,偏了。幾乎同時,那個鬼子的槍響了,朱七看見從鬼子槍筒里射出的那顆子彈越來越大地飛過來,一下子釘進了衛澄海結實如石頭的胸脯。朱七的心咯噔一下,丟了槍,騰空跳起來,伸出雙臂來接鐵塔般往下倒的衛澄海,雙手驀地接空了!衛澄海在似倒非倒的剎那,一團身子躍到當空,大叫一聲:“來呀——”穩穩地立在了他起先站的那塊灑滿鮮血的石頭上。媽的,嚇了我一大跳!朱七擦了一把冷汗,我還以為老衛就這麼完蛋了呢。
“傻愣着幹什麼?”衛澄海的胸口汩汩地冒着鮮血,邊朝下面瘋狂掃射邊沖朱七喊了一聲,“給我拿大刀片子!”
“不能下去!”朱七將一把裝好**的***丟給他,喊破了嗓子,“跟小鬼子玩命不值得!”
“給我大刀片子!給我和尚的那把大刀片子——”此刻,衛澄海的腦子裏全是鄭沂的影子,“快給我!快給我!”
“你等等……”朱七知道自己勸不住衛澄海,轉身來找鄭沂留下的那把拴着紅纓的大刀,身邊又炸開了一個**。
“老子要殺光你們這幫畜生!”衛澄海等不及了,翻身跳上了另一塊巨石,機關槍吐出一條憤怒的火蛇。
“危險!”朱七的這一聲喊剛剛出口,鋪天蓋地潑過來的彈雨就將衛澄海籠罩了。
衛澄海端着的那挺機關槍像一根從半空中落下的樹枝一樣,慢慢掉進了腳下的峭壁,沿路砸出一道道火星。朱七想要抓住衛澄海的腳腕子將他拖下來,可是他的手還沒來得及伸,又一排子彈帶着鬼一般凄厲的喊叫潑了過來。衛澄海挺住身軀,回頭沖朱七呲了呲粘滿鮮血的牙,身子像觸電一樣劇烈地抖了一下,嘴巴里發出“啊哈”的聲音。這聲音暢快又壓抑,彷彿被石頭突然砸中的正在哈哈大笑的京劇老生。鮮血從衛澄海身上的槍眼裏噴濺而出,滾燙的熱血蓋滿了朱七的臉。朱七的眼前全是紅色……模糊的紅色里,朱七看見,衛澄海用盡全身力氣回頭望了望浮雲籠罩中的嶗山,魁梧的身軀轟然倒地。“衛大哥——”朱七猛撲到衛澄海的身邊,抱起他的腦袋用力搖了兩下,沒有一絲反應……朱七抓起箱子裏的手**,發瘋似的往山下扔,山下騰起一股又一股的煙柱。
槍炮聲此起彼伏,下面全是滾滾的濃煙,依稀可辯有野獸一般亂撞的鬼子兵。
唐明清那邊的人沖了出來,喊殺聲響徹雲霄。
山谷的南邊,滕風華高舉手槍猛力一揮:“同志們,殺呀!”
游擊隊員們高喊“殺呀”,衝出山谷,沿着一處斜坡,潮水般湧向已經被硝煙和塵土瀰漫住了的小路。
西邊天上響起一陣飛機的轟鳴聲。殺紅了眼的朱七猛一抬頭,一架土黃色的飛機猶如一隻大鳥,怪叫着向這邊撲來,機身上畫著的一面膏藥旗如同疾飛的子彈射向剛剛撲出戰壕的游擊隊員。機身下探出的機關槍管噴出一股巨大的火舌,機關槍後面的那個鬼子猙獰的面目越來越近……沖在前面的游擊隊員斬草似的撲倒了一大片。飛機貼着山脊沖向了東邊,帶起的氣流讓朱七打了一個趔趄。滕風華大喊一聲:“機關槍!”一個抱着機關槍的兄弟衝過去,滕風華拽過機關槍,雙手舉起來瞄準又一次俯衝過來的飛機,飛機上扔下的**在他的不遠處爆炸了,爆炸聲湮沒了機關槍的聲音。一串飛機上射出的子彈橫掃向呼啦啦往山谷里跑的人群,又一批兄弟倒下了。朱七跳到剛剛從硝煙里站出來的滕風華身邊,一把將他推到了一塊巨石的後面:“不能再打了,趕緊讓隊伍去山後!”轉頭一看,唐明清的人已經撤到了壕溝裏面。
滕風華渾身血污,單手提着機關槍,揮着另一隻手大聲喊:“同志們不要亂,快往山後面撤退!”
大家停頓片刻,一蜂窩地扎向了山谷。飛機嚎叫着又撲了過來,山谷里響起無數聲**的爆響。
滕風華瞥一眼朱七這邊,倒提着機關槍,目光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老衛呢,老衛呢,老衛呢?”
一個叫小八的通訊員撲通跪在滕風華的腳下,聲嘶力竭地哭:“大哥沒了,大哥沒了呀……”
滕風華遭了槍擊似的渾身一顫,機關槍嘭的掉到了地上。
朱七冒着漫天石雨衝進山谷,抱起衛澄海的屍體扛在身上,剛走了兩步,紀三兒不知從哪裏沖了過來:“衛哥咋了?”
朱七大吼一聲:“快跑!”縱身越過狹溝,躲到了一處荊棘遍佈的亂石後面。
紀三兒臉色焦黃,拖着同樣臉色的滕風華貓着腰往這邊跑:“衛大哥死了,衛大哥死了……”滕風華滿是焦煙的臉上不知道是被淚水還是被汗水衝出了一道一道的杠子,看上去有些猙獰,搖晃兩下,猛撲過來,一下子跪倒在衛澄海的旁邊:“老衛,老衛,衛大隊長,你怎麼了?!你說話呀……”朱七推了他一把:“趕緊喊弟兄們撤退,不然一個也剩不下啦!”滕風華瘋子一般抓起橫躺在朱七腳下的那把大刀片子,揮舞着往下衝去。朱七跳到前面攔住他,奪下大刀,將衛澄海留下的那把裝滿子彈的***遞到了他的手上。滕風華的眼睛下面全是淚水,一扭頭衝到了一塊石頭後面,子彈潮水一般潑向敵陣。
轟鳴聲又響了起來,飛機像是一隻巨大的蝗蟲,蠻橫又莽撞地沖了過來,一排機關槍子彈掃過,嗡地扎向天邊。
朱七喃喃地說聲“它走了”,茫然四顧,遍地全是屍體,有的已經被炸成了碎塊。
滕風華提着沒有子彈的***,跑馬似的來回奔突:“快,快,不能等了!鬼子的飛機很快就會回來,馬上撤退!”
山脊那邊,唐明清揮舞着青天白日旗大聲地呼喊着什麼,朱七看見,唐明清的身邊架起了一桿高射機槍。
滕風華停止了奔跑,箭步沖回山谷,搖着紅旗跳了出來。
硝煙里,朱七回一下頭,沖茫然地望着他的紀三兒笑了笑:“兄弟,沒事兒了。來,搭把手。”
兩個人合力將衛澄海抬起來,朱七沖紀三兒一歪頭:“走吧,送大哥回家。”
朱七和紀三兒抬着衛澄海晃晃悠悠地走到山後面的那條石頭路的時候,滕風華正在山坡上集結隊伍。
朱七瞥一眼垂頭喪氣的紀三兒,沖山上喊了一聲:“弟兄們,給衛大哥報仇啊!”健步往前走去。
天上飛機的轟鳴聲又響了起來,兩架飛機貼着山脊瘋狂地沖向了紅旗招展的地方。
巨大的**爆炸聲與高射機槍的噠噠聲交織在一起,回蕩在山谷裏面。
朱七喊紀三兒停下,將衛澄海挪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剛走上通往嶗山的那條大路,紀三兒就喊了一聲:“鬼子的汽車追過來了!”朱七回頭一看,一輛掛着膏藥旗的黃色卡車從後面疾駛而來。玉生從駕駛室里伸出腦袋,大聲喊:“是朱七哥嗎?是我,玉生!”朱七的腿一軟,連同衛澄海一起歪到了地上。卡車擦着朱七橫在路上的腿停下了,玉生跳下車,沖朱七哈哈一笑:“我是玉生,巴光龍和衛澄海的兄弟……”眼睛一下子直了,一指躺在地下的衛澄海,“衛大哥他怎麼了?”朱七側臉望了望硝煙瀰漫的山谷,慢慢站了起來:“他死了。”玉生卡殼似的哦了一聲,撲通跪倒,抱着衛澄海的腦袋放聲大哭:“衛大哥,衛大哥,你不該啊,你不該就這麼走了,你答應要帶我一起殺鬼子的……”
朱七無力地攙起了玉生:“兄弟,別哭了。我問你,你咋來了?”
玉生擦了一把眼淚,喃喃地說:“張半仙讓我來的……他說,衛老大今天要遭難,讓我開車來接應你們。”
紀三兒忿忿地橫了一下脖子:“娘的,他終於算對了一把。”
朱七不說話,示意紀三兒幫忙,將衛澄海抬到上車廂,悶悶地拍了拍擋板:“開車,讓大哥清凈清凈。”
卡車頓一下,箭一般地沖了出去。
紀三兒在後面遭了鷹攆的兔子一般猛追:“別走,別走!還有我——”
卡車忽悠了兩下,停下了。紀三兒嘟囔着,踉踉蹌蹌地往這邊跑。頭頂上赫然撲過來一架飛機,朱七的腦子陡然空了,他聽不見飛機的聲音,只看見捕食老鷹般的一顆**兜頭砸向了紀三兒,火光一閃,什麼也看不見了。飛機掠過卡車,嗡地扎向了天際。卡車重新開動起來,耳邊的風嘩嘩響,像是有無數的子彈飛過耳邊。朱七的頭頂被一截柴火似的東西砸了一下,那截東西頑固地粘在朱七的頭頂上。朱七下意識地摸了一把頭頂,一隻蒼白的手掉到了朱七的懷裏,是紀三兒的……朱七將那隻手丟出車外,定定地瞅着漸漸遠去的那個被**炸出來的大坑,那旁邊什麼也沒有,只有幾片枯樹葉似的布片兒。
玉生從駕駛室里伸出腦袋,回頭沖朱七呲着大牙笑:“哈哈!剛才好險啊,幸虧車前面掛了鬼子旗……”話音未落,一排子彈當空潑了過來,打在地面上,濺起的泥土就像石子丟進水灣一樣。
玉生望着遠去的飛機,悻悻地罵了一句:“操你奶奶的,連自己人都打?”猛一回頭,“七哥你下去,車上危險!”
朱七跳到前擋板那邊,大聲喊:“你呢?”
玉生揮了揮手:“別管我,你先下去,”抬頭一看天,“媽的,又來了!快跳車,不然來不及了!”
朱七一扒擋板,橫着身子跳到了路邊的一堆草叢中,茂密的茅草遮嚴了他。
隨着一聲巨大的轟鳴,一顆**炸響了,朱七探出頭來一看,卡車已經沒有了,漫天飛舞着零散的碎片。
蜷縮成一團在草叢裏抽泣的朱七,忽然聽見了衛澄海鏗鏘的歌聲:
壯士們,志昂揚!
拿起槍上戰場,
殺日寇,盪東洋,
奪回我河山,保衛我爹娘,豪氣似虎狼……
朱七瞪着空洞的眼睛四處找尋歌聲的出處,當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着衛澄海的時候,禁不住撕扯着頭髮,哇地哭出聲來,壓抑在心頭的悲愴如決堤的潮水般噴涌而出。飛機漸漸遠去,拖出的聲音蚊子一般微弱……淚水頃刻間迷住了朱七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