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猿意馬
朱七像條野貓那樣,一弓身子,嗖地跳進陳大脖子家的柵欄,腳下的雪砸開兩個大坑,雪濺到他的肩膀上,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圍着白狐圍脖的娘們兒。朱七提着氣蹲在原地,抬眼往窗戶上看去,窗戶里亮着燈,燭光一抖一抖映出一個嬌小的剪影在窗紙上。小女子莫不是有什麼心事?這般時候,她至少也應該躺在被窩裏啊……一陣風從朱七的腳下卷過,令他驀然打了一個激靈,我來這裏幹什麼?看她最後一眼?那管個屁用。打個招呼說我要走了?人家管你走不走呢。那麼我來這裏幹什麼?朱七的腦子一陣陣地發熱……豁出去了,我要帶她回山東,我要讓她給我生上一大群孩子!
風很勁,結了冰的樹杈“喀啦、喀啦”一陣緊似一陣地響。
朱七屏住呼吸,慢慢挪動腳步,將身子湊到了窗根底下。
屋裏傳出一陣嗡嗡嚶嚶的說話聲。
朱七聽不清楚裏面在說什麼,用手把兩隻耳朵扯得老長也不管用,索性站起來,將耳朵貼緊了窗戶。
屋裏的聲音逐漸清晰,痒痒地直往朱七的耳膜里鑽。
“你就別難過了,人死了又不能復生,想那麼多幹啥?”是陳大脖子不耐煩的聲音。
“……”桂芬在啜泣,“都怨我的命硬,是我把我爹剋死的,這些天老做夢,夢見爹被那些人綁着,滿臉是血……”
“你還是別亂說話了,這年頭,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
桂芬不說話了,勾下身子接着哭。時斷時續的哭聲,聽得朱七心裏陣陣發麻,忍不住就想掉眼淚。停了好長時間,陳大脖子又開腔了:“躺下睡你的吧。這年頭誰家不死個把人?我為什麼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跑到這裏來出大力?還不是被日本人給逼的?我原來的家就那麼被他們給……給滅門了。日本鬼子到處殺人,你爹又把葯賣給抗日民主聯軍……唉,我說你這算個啥?我娶個媳婦來家不是整天聽她哭的。”
桂芬止住哭聲,屋裏隨即傳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朱七扭頭一看,窗戶上沒了桂芬的身影,她好象是躺下了。怎麼辦?直接進去拉她走人?陳大脖子能讓我拉嗎?萬一他拚死不讓走,我咋辦?“插”了他?憑什麼?他與我又沒有什麼冤讎,跪下求他?管個屁用,誰家的媳婦也不會讓你這麼一跪就送給你的……就這麼著吧,綁了他丟到窖子裏頭,背上桂芬走人!打定主意,朱七躡手躡腳地轉到了門口。剛蹲下身子來提門板,屋裏突然響起桂芬凄慘的叫聲:“大哥,你就饒了俺吧!”
朱七愣住了,桂芬怎麼突然就發毛了呢?連忙貓回了窗下。
屋裏撕扯的聲音很大,像兩隻啞巴貓在打架。
朱七站起來,用舌頭舔破窗紙,把眼睛湊過去,一下子呆住了。
桂芬臉朝下趴在炕上,陳大脖子赤條條地騎在她的身上,一手掐住桂芬的后脖頸,一手用力摳在她的屁股下面,嘴巴里發出蛇那樣嘶嘶的聲音。桂芬掙扎着,不停地哀求陳大脖子撒手,兩條腿在下面扭成了麻花,一下一下地蹬鋪在身下的褥子,褥子被她蹬得捲起來,露出一層黑糊糊的棉花。陳大脖子像是發了瘋,哼哧哼哧將那隻手在桂芬的下身拉鋸般抽動。漸漸地,桂芬不哀求也不動彈了,兩腿伸直,猶如兩根剝了皮的木頭。顧不得多想,朱七忽地站起來,貼着牆根往房門衝去。剛衝到房門前,忽覺腦後一陣冷風襲來,朱七的心咯噔一下,來不及回頭,藉著前沖的力道,騰身躥上了房頂。一條黑影大鳥一般跟着躥了上來。朱七雙手一扒瓦楞,反手亮出了擼子槍。一摟扳機才知道保險沒有打開,朱七在牆上一滾,打開保險,剛一甩手,槍就脫了手,手腕上赫然多了一條繩索!朱七知道這是遇到了高手,猛力一拽繩索,藉著這股力道,反身跳到了柵欄外面的一棵紅松上。沒等抱穩樹杈,朱七突然感覺手腕猛地一緊,一聲“不好”剛念出來,整個人就被拽離了樹杈。朱七抖一下手腕,將繩子纏幾下,旋身盤住樹榦,穩住精神,貼到背向院子的那面,促聲問:“蘑菇溜哪路(哪個匪幫的人)?”
“是我,衛澄海!”那個看上去十分高大的黑影已經跳到地上,站在柵欄邊低聲喊。
“衛澄海?”朱七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他果然來了這裏!難道他真的是來找我的?家裏出什麼事情了吧?
“是我,”衛澄海沖牆根黑暗處打了一個呼哨,仰頭道,“下來說話。”
黑影里站起一個人,那個人也不搭話,猛一抖手,朱七手腕子上的繩索立時不見了。
朱七從樹上跳下來,拉着衛澄海貼到了一堆木頭旁邊:“衛哥,你咋來了?”
衛澄海不回答,用手點着旁邊的那條漢子笑道:“和尚,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麼一手。剛才不是你及時出手,我這條命今晚怕是就擱在這裏了,”回過頭來,手裏掂着朱七的擼子槍,藉著月光來回地瞄,“嗯,不錯不錯,是條不錯的傢伙,可惜小巧了點兒,”反手將擼子槍遞給傻站在跟前的朱七,慢慢收起了笑容,“兄弟,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朱七回過神來,打斷他道:“你還沒回我的話呢,你咋來了?”衛澄海扳着朱七的肩膀,慢慢蹲下了:“我在青島犯了點事兒,沒辦法,先來你這兒躲一躲……別插話,這事兒以後我再慢慢對你說。剛才你在人家屋子外面鬼鬼祟祟地聽什麼?不是我攔着你,你小子又要搞什麼鬼吧?”朱七的臉紅了一下:“沒什麼,我來找個人。”
“找人?哈哈,找人還用那麼神秘?別糊弄我了,我都知道了,”衛澄海笑道,“你六哥都告訴我了,你小子啊。”
“胡咧咧,”朱七明白了剛才站在朱老六後面的兩個人是誰,臉上有些掛不住,岔話道,“你不會是殺了人吧?”
“比那個厲害,我惹了日本人。”衛澄海說得心不在焉。
“我就知道你早晚會有這麼一出,”朱七把臉轉向旁邊站着的那條漢子,“這位大哥是?”
“鄭沂,外號山和尚,以前跟着熊定山跑碼頭(混江湖),”衛澄海拉起了朱七,“別在這兒藏貓了,先找個地方住下。”
朱七不敢提熊定山這個名字,故作沒聽見,站起來,怏怏地說:“這位大哥好利落的手段,我第一次見識還有這麼使繩子的,”貼着牆根邊走邊說,“對不住你們了,我也沒地方住。要不這樣,你們去我六哥那裏先湊合一宿,我明天再過去找你們,咱們一起想想辦法。”衛澄海拉了他一把:“你小子呀……哈,想回山東是吧?”朱七回了回頭:“有這個打算。”衛澄海趕到朱七的前面,倒退着走:“看來你已經打算好了,那我就不麻煩你了。剛才我們找過老六,老六的意思也是讓你先回去。小七,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你四哥,你四哥他死了。”
朱七的身子猛地打了一個晃,腳下一軟,差點兒跪到地上:“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衛澄海站住,儘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一些:“別慌,你聽我慢慢對你說……”
朱七把雙手摸到脖子上,使勁咽了一口唾沫:“你說你說,不許糊弄我,不然我殺了你。”
衛澄海用力攥着朱七的手,說:“你得理解,如果咱們離得近便,我早就通知你了。還記得三年前你跟我一起在鹽灘曬鹽的時候,經常有個白面書生去找我嗎?”“記得,他叫巴光龍,是龍虎會的人,是他害了我四哥?”朱七反手扣住了衛澄海的手腕子。衛澄海就勢將朱七的身子帶到自己的懷裏,輕輕一摟:“不是他。你聽我好好對你講……半個月前,巴光龍找到我,說日本人運了一批軍火在山西會館裏。他認識一個叫滕風華的浙江人,懂日本話。滕風華有個學生叫謝家春,是個女的,兩個人正在談戀愛。我明白了,當天下午,就就把謝家春弄到了我的住處,然後要挾滕風華跟我們一起去……你四哥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被鬼子給打死的。把你四哥送到龍虎會以後,我跟和尚就找你來了。”
風驀然大了起來,山窪處騰起一堆砂雪,沒頭沒臉地砸了過來,朱七打個哆嗦,抱着膝蓋蹲下了。
衛澄海用雙手按住朱七的肩膀,沉聲道:“我知道你很難過,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先走了。”
風停了,雪又飄飄搖搖地下了起來,月亮被雪花包圍着,碾盤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