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道吉日

第一章 黃道吉日

“噹啷啷”——兩枚泛着銅銹的天佑大錢在一隻黝黑的豁牙青瓷碗裏翻了幾個跟頭,其中一枚大錢不甘心地蹦出碗沿兒,“骨碌碌”地在一雙佈滿凍瘡的腳丫子跟前轉了三個圈兒,被一隻烏黑的小手飛快地抄起。

一個年方七八歲的少年,放下手中那隻大的有些誇張的“聚寶盆”,抄着稚嫩的嗓音,沖面前穿着臃腫黑緞棉衣的中年人大聲地喊道:“謝大爺賞!您好人一生平安吶!”邊說,少年邊麻利地在積雪的青石板上“咚”地磕了一個響頭,穿着破爛單衣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地發抖。

“嘎嘎,小要飯的還挺會說話。”中年人的公鴨嗓音在北風的呼號中頗為刺耳,他略不耐煩地說道:“這是夫人賞你的,閃一邊去吧,別擋着道兒。”

“咳咳,沈貴,快回吧,天兒不早了。”從中年人身後一輛兩匹高頭大馬拉着的馬車裏傳來女人的咳嗽聲。

打扮得象只熊瞎子的中年人——沈府二總管沈貴忙答應道:“這就走,這就走。”

少年忙起身,將青瓷大碗擱在一旁后,他也顧不上去拍打膝蓋上的積雪,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作揖,用力喊道:“謝夫人賞!老天爺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壽,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車轎里的女人低聲念叨着,輕嘆了一口氣后,隔着轎簾對中年人吩咐道,“天怪冷的,這街上都沒個人影,沈貴你再賞他兩個大錢,讓他趕緊回家吧。”

二總管“哦”了一聲,乾瘦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他又從懷中掏出兩個大錢,邊沖少年揚手拋去,邊嘟囔着說道:“夫人您啊就是心善,這一下午的功夫都布施了多半吊錢了。臭小子,接着!”

少年手忙腳亂地去接賞錢,只聽“哧啦”地一聲,本就破舊的單衣不知怎地又扯了一個大口子。少年被北風激得打了一個哆嗦,但卻仍不忘說著吉祥話,嘴巴像是抹了蜜一般,說道:“謝謝夫人,您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說話的同時,少年把一枚大錢抄在小臟手中,又撅着屁股去撿滾落在地的另外一枚大錢。

蓋了一層薄雪的青石街面奇滑無比,少年猴急猴急的,不小心“吧唧”摔了一個嘴啃泥,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喚,半天也爬不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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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二總管被少年乞丐的滑稽動作逗樂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車夫也咧嘴直笑,露出了四顆發黃的大門牙。

“嗯?怎麼了?”轎簾一掀,被稱作“活菩薩”的夫人聽見動靜探出頭來,卻是一個四旬左右的婦人,生得慈眉善目,讓人頓生親近之意。

她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怪模怪樣地趴在地上,一愣之下,伸出一隻白得沒有什麼血色的手,捂着嘴巴輕咳了一聲后,柔聲說道:“沈貴,你把那孩子帶過來給我瞧瞧。”

“啊?”二總管耳朵突然間有些不太好使了。

少年卻耳朵尖得很!他膝蓋也顧不上揉了,大錢也顧不上撿了,連滾帶爬地衝到馬車前,對着青石板“咚咚”又是兩下,喊道:“活菩薩,我給您磕頭了”。

這兩聲巨響聽得沈總管眉頭直皺,夫人也嚇了一跳,眉頭輕皺之後開口說道:“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少年慢慢地抬起了頭,頭髮上粘着的雪屑簌簌地抖落,額頭上一片青紫,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泛着淚花兒,也不知道是摔疼了還是磕疼了,兩行眼淚沿着着黑乎乎的臉蛋流淌,與掛在紅彤彤鼻尖上的兩溜鼻涕在龜裂的嘴唇上方交匯。

夫人頓生惻隱之心,輕聲問道:“孩子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你家裏的大人呢,天氣這麼冷,怎麼會讓你出來乞討呢?”

少年不敢直視夫人,低下頭來悶聲悶氣地答道:“我屬狗,今年八歲了,大家叫我狗蛋。”略一停頓后,少年用更低的聲音說道:“我沒爹娘,是二拐子大大把我撿回來的,他……他去年年根兒凍……凍死了。”

說完,少年竟然“哇哇”大哭起來,也不知是剛才摔疼了還是想起了他的二拐子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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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夫人的眼睛不由地紅了。她端詳了少年半天後,略一沉思,問二總管道:“沈貴,三少爺那邊是不是也該找個小廝兒了啊?”

“啊?是……是吧……”沈貴不由一愣,心知夫人這是又發善心了,好在沈府也不差多一口人吃飯,忙垂手應道:“三少爺進蒙館了,也當找個小廝兒伺候了。”說話間,他上下打量了少年乞丐兩眼,又摸了摸兩撇八字鬍后,搖頭晃腦道:“這小子年紀和三少爺相仿,長得還算清秀,也有點機靈勁,要不……”

“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咳咳,我看此事就這麼定了。先讓這孩子將養些日子,過幾天阿祥不是要給老爺送趟東西么,到時候把這孩子一併送到上京去。”

“成。”夫人口中的阿祥——車夫沈祥在一旁答應道。

夫人又低頭對愣在一旁的少年說道:“孩子,快起身吧,地上涼着呢。等一會兒你跟我們回府,讓二總管先帶你去吃點熱乎飯,再換身暖和衣裳。”

“我辦事您還不放心么?外面冷,夫人您身子骨還不利索,快回車裏去吧。”沈總管插話道。

祥叔也忙勸道:“對啊夫人,可別凍着您。”

“不打緊,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夫人話雖這麼說,還是把轎簾放下了,只聽轎子裏傳來了一陣輕咳和幾聲斷斷續續的誦佛聲。

懵懂的少年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只聽那低沉的誦佛聲傳入自己的耳中,仿若天籟之音。他有些不敢相信,心想:難不成老天爺真的開眼了,是不是以後每天能吃上一頓飽飯了,說不定過年過節還能吃頓張家老號的肉包子,那包子看着可真香,又白又胖的……

自然而然地,少年的嘴角咧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念叨道:“又白又胖,又白又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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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少年像魔障了似的,一會哭一會笑,還念叨啥白呀胖的,哈喇子都快掉出來了,二總管抬起腳來就沖少年屁股上輕踢了一腳,說道:“臭小子,你剛才的機靈勁呢,還不快謝謝夫人。”

少年猛然清醒過來,衝著青石板又是“咚咚咚”三個響頭,高聲喊道:“謝謝夫人,謝謝活菩薩”。

此時,他腦海中一片混亂,不知怎麼又想起了上次被張胖子放狗咬的那件事情,越想越是難過,鼻子一酸又哭上了。

他這一哭,嗓門還真不小!“哇哇”兩聲,直嚇得拉車的兩匹駿馬都“咴咴”直叫,驚恐不安地在雪地上倒騰着蹄子。好在天冷的緊,街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倒也不至於傷了行人。

祥叔口中“吁吁”做聲把馬勒住后,笑斥道:“你這娃娃,怎麼一驚一乍的呀?”

“起身吧,磕頭磕傻了可沒人管你。”二總管已被這少年的大嗓門嚇了好幾次了,他伸手拽起了少年,只覺入手卻是不輕,心中暗道:這小子別看又臟又臭,倒還有幾斤分量,想來平日裏嘴這麼甜,總能混個半飽吧。想至此處,二總管的臉上不由地浮現一絲笑意,七分猥瑣的長相倒也不那麼礙眼了。

“嘿嘿……”少年的臉上還掛着淚珠,卻也配合著二總管的“俏皮話”,傻笑了起來。

“給你,先披上!”二總管順手接過祥叔從馬車上取下來的一條舊氈毯扔給少年,盪起一陣塵土。

少年卻毫不介意,把氈毯三下兩下圍在身上后,只露出雞窩似的腦袋,故作諂媚地笑道:“二總管,你一準是活菩薩身邊的羅漢爺吧!”

“嘿,這小崽子,天生一馬屁精啊!”沈“羅漢”頗有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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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快落了,風颳得更緊了。

“駕!”祥叔揮動馬鞭,馬車“骨碌碌”啟動了。

夫人本想讓少年進車轎里暖和暖和,但少年卻執意不肯。他知道自己身上邋遢,只怕不小心把“活菩薩”衣服蹭髒了。於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追隨着馬車的軲轆,迎着凜冽的寒風,踩着冬日的餘暉蹣跚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大一下兩串腳印……

忽然,少年又急匆匆跑了回來,身後是二總管那公鴨嗓,隔空喊道:“嘿,小崽子你去哪兒啊?”

“我碗裏的大錢……忘記拿了……”少年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回答。

“都快比我摳門兒了,嘎嘎!”公鴨嗓頗為無奈地沖祥叔搖搖頭,換來祥叔憨憨一笑。

這時,少年已經尋着了那隻破碗,將碗中的大錢鄭重萬分地揣進懷中后,返身朝馬車追去。哪知他跑了沒幾步,卻又突然停步,踉踉蹌蹌再次跑了回來。

“又怎麼了?你倒是快點啊,還心疼你那隻破碗吶!”公鴨嗓真是有些不耐煩了。

“不是不是,剛才掉的那枚大錢我還沒撿呢……咦?掉哪兒去了呢?”少年顯然很是困惑。

“天吶,比我摳門多了……”二總管頗有自知之明,搖頭不止。祥叔卻是連連點頭,看似頗為同意沈總管的想法。

車轎里的夫人也被逗樂了,不由輕笑道:“果不其然,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呢,呵呵!”笑完之後,卻又是好一陣咳嗽,半晌之後,只聽她低聲念念道:“長命百歲?哎!我這身子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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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恰是天佑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這一天,是難得的一個黃道吉日,被稱作“青天白日”的鴻儒沈沛元,由淮陽知府右遷上京府尹,攜三子沈士言前往上京赴任。

這一天,是難得的一個黃道吉日,沈沛元的夫人沈秦氏在從天禪寺為丈夫祈福后回府的路上,做了她生平數不盡的又一樁善事。

這一天,是難得的一個黃道吉日,沈府二總管沈貴一早托王媒婆去西市街周皮匠家提親,欲納周家二丫頭做自己的二房姨太太。

這一天,是難得的一個黃道吉日,車夫沈祥的黃臉婆姨拉娣她娘,前半晌終於為沈祥生了一個帶把的崽,沈祥總算是老來得子。

這一天,是難得的一個黃道吉日,一個叫做“狗蛋”的少年乞丐遇見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貴人”——如果九泉之下的二拐子算做第一個的話——踏出了改變他自身卑微命運的第一步。

在漸行漸遠的少年身後,只留下一隻承載着他所經歷過的苦難歲月的黝黑的豁牙青瓷大碗,在冬日的餘暉下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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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話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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