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這是一九九五年仲夏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如同往常一樣,懸挂在沒有幾抹雲彩的天空中的驕陽毫不掩飾地把它的熱情揮灑到大地上,把所有沐浴着陽光的事物都塗抹上一層刺眼的蒼白顏色。酷熱的暑氣不僅迫使人們很快就用上了空調,它還烤乾了因為今天早晨那場短暫暴雨而帶來的積水,於是熾熱的陽光、從空調中散發出來的熱氣、在這座現代化大都市的大街小巷裏穿行的汽車散發出的尾氣,再加上平整的水泥地面反射的光熱以及蒸騰而起的水汽,立時就讓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架在火爐上蒸著的籠屜。
這教人無法忍受的天氣讓城市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嘈雜和喧囂。在這個時候,人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躲避那可怕的毒辣日頭,他們呆在空調開得足足的房間裏,或者把所有的電風扇都打開,把風速調節到最大,讓呼呼的風緊對着自己吹,即便是這樣他們也能感到外面的世界正在經歷着什麼——高大建築物的深藍色玻璃幕牆反射着眩目的光芒,寬敞的水泥路面白晃晃地扎眼,不少公交車上幾乎就看不到什麼人影;道路上雖然還有不少行色匆匆的行人,但是他們一個個汗油滿面皺眉擠眼,而且神色疲憊煩躁。唯一還能證明這城市的繁華氣象的地方就是那時不時掠過的空調公交車,現在,這種被稱為“城市之舟”的豪華客車總算擺脫了它們那虧損運營的尷尬境地,每一輛上面都塞了比平時多出好多倍的乘客,並且全部處於超負荷運轉的情況。可被炎熱的天氣折磨得難以忍受的人們還是在抱怨這種公交車太少,而且行駛着這種空調車的公交線路也太少——它們基本上都集中在橫貫城市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主幹道上,剩下的兩條線路也作為旅遊線路固定在環繞這座城市的第二環城路上,這對解決夏季高溫下的城市交通幾乎不起什麼作用。
離城市西幹道與第二環城路的交匯處不遠,就有這麼一處集中了許多路線的站台,其中既有進出城的空調車路線,也有繞城的旅遊路線,而且因為站台設在兩棵茂盛的法國梧桐樹之間,密密匝匝的枝葉遮擋住強烈的陽光並為這一塊地方帶來一絲蔭涼,所以人們喜歡把這裏作為一個適合的交通中轉站,哪怕會因此耽擱上一些時間,或者多坐上幾站路,人們也不會介意——誰又會在這炎熱的夏天裏介意空調車上那股子涼爽勁哩?對他們這個不得不頂着日頭出門辦事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啊。
現在站台上又已經站了不少人,人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幾輛尋常的公交車停下來,上車的人還沒有下車的人多,然後在人們滿是不耐煩的眼神中,空蕩蕩的公交車又合上滿是灰土的車門,在售票員隱約的咒罵以及站台上人們冷漠的表情中,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站台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人在看錶,有人在朝路口對面張望,尋找着目標。當一輛藍色的雙層空調公交車拐過路口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人群不禁有些騷動不安。車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晰地看見車頭頂端那閃爍的電子數字了,有些人一面欣喜地揣摩着車速估摸着車可能停靠下來的位置,一面挪動着腳步,他們期待着能以最快的速度上車,同時暗暗地指望着能會在車上找到一個空座位;另外一些人卻嘆息着朝後退了兩步,把更好的地方讓給那些朝前面涌的人——他們等待的不是這路公交車……
在這輛車之後又有一輛公交車緩緩地駛進了站台,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高個子年輕人下了車。他撩着兩條長腿,幾步就繞到了車的尾部,左右張望了一下,就急匆匆地穿過了馬路朝對面走去。幾個候車人驚訝地看見,這個年輕人只是用一隻手輕輕地在那根閃爍着灼灼白光的不鏽鋼管子上一撐,就象一個跨欄運動員那樣靈巧地翻越了馬路中間的隔離柵欄,然後讓過幾輛大車小車,很快地消失在街對面昏暗的樹蔭里。
人們都看見那年輕人深藍色運動衫背後有兩個字,只是褪色褪得厲害,只能從淡淡的痕迹里看出那兩個字就是本省的省名。
人們立刻釋然了。毫無疑問,這個小夥子一定是個運動員,他的粗胳膊壯腿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尤其是那雙結實的長腿,粗得都快趕上一些衣着暴露的姑娘們的腰了,走起路上肌肉一塊塊一稜稜地虯結張馳,看着都有些嚇人。
那個年輕人倒不知道別人已經把他看成了一個運動員,實際上他自己都很少對別人提起他曾經是一個運動員,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那個曾經給他也給他的家庭帶來過些許榮耀和自豪的稱謂。運動員,那好象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現在就象那些因為這種或者那種原因滯留或者停留在這個城市裏的人一樣,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打工者。他的名片上印着他最新的頭銜——奧運體育用品公司倉儲部經理,而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庫房保管員,同時也兼着送貨收錢這些雜事。
拐過街角再走上一小段路,他便回到位於省體育館西大門邊的公司。這個一溜四間連通鋪面的服裝零售兼批發的店鋪有着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奧運商場。
因為氣溫的緣故,商場——姑且讓我們這樣稱呼它吧——里並沒有一個顧客,兩個售貨員站在門邊通風的涼快地方小聲說著話,都沒理會剛剛進來的小夥子;一個售貨員靠在收銀台上耷拉着腦袋打盹,而兼着商場主管的收銀員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只有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女孩一邊細心地打理着衣架上的服裝,一邊撲扇着眼睛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老總沒在呀?”小夥子隔着衣架小聲問道。
那女孩的臉馬上就紅了,垂下眼眉輕輕地點點頭。
“那陳姐在不?”小夥子又問。他下意識地按了按挎包,那裏面是他上午送貨時順道結回來的貨款,有三四千塊,這些錢得趕緊交到財務上。
那女孩的臉更紅了,埋着頭說了句什麼,可她說話的聲音小得就象蚊子在哼哼,小夥子壓根就沒聽清楚她都說了些什麼。他不禁有些泄氣。這個新來的售貨員性格實在太靦腆了,很少主動招呼顧客,公司大概很快就會讓她走人吧。這年月找個工作可不容易,他不禁有些為她擔心。然而這與他並沒什麼關係。他暗自搖搖頭,結束了這場教人有些尷尬的對話,就扔下那個還低着頭的女孩上了樓。
總經理的確不在,但是他老婆、公司的財務主管在,小夥子就把貨單貨款交割完畢,然後數了數出納遞過來的一沓子面額不等的鈔票,就在工資單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高勁松。
他走出了總經理室兼財務室的小屋子,按照陳姐的叮囑,從牆角的微波爐里端出了一個裝得滿滿騰騰的大盤子,就坐到狹窄的過道邊自己的寫字桌旁唏哩胡嚕地吃起來。
“小高。”有人叫了他一聲。
叫他的人是公司的出納,她旁邊跟着的就是那個靦腆得隨時都會臉紅的售貨員。
高勁松嘴裏塞滿了干硬的大饅頭和肥肉片子,只能囫圇地答應一聲,疑惑地望着兩個人,問:“怎麼了?”
出納笑着問道:“你是不是和李健他們住一塊兒的?”
高勁松點點頭,使勁咽下嘴裏的吃食,這才說道:“是啊,但是他們前天就搬走了。他們現在上班的地方離我們住的那地方實在太遠,所以他們就搬過去了。”他鬧不清楚出納幹嘛要問這事,她的家就在省體育館背後呀。難道說她也想學時髦自己搬出來單獨生活嗎?這倒是有可能,聽說她男朋友也是個打工的,因為她家裏不同意她們的事,她正和家裏鬧彆扭哩。
“不是我,是她。”出納指指身邊的女孩。“她才來省城,還沒個住的地方,這幾天都是在我家借住的。今天發了工資,她就央告我幫她着找個單間,我就想問問你那裏是不是還有地方,”她抿着嘴笑了笑,“這樣你們倆也能有個照應。小姜,還是你自己來說吧,我也鬧不清楚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單間。”說著她推了推那個女孩。
那個一直盯着高勁松桌上四個雪白的大饅頭和冒尖的一大盤子青菜炒肉片的女孩這才回過神來。半天她才說了一句話:“你,你好能吃。”
高勁松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
在出納的幫助下,他三言兩語就弄清楚了姜麗虹要找什麼樣的房子,除了每月租金不能太高之外,她幾乎沒什麼要求,唯一的就是房間裏最好能有一些簡單的傢具,比如床什麼的。李健他們騰出來的空房間裏原本就有張雙人床,還有一個他們不要的簡易衣櫃和一口小木箱,他們把這些物什都給了房東,來抵他們多出來的那幾天的房租。
這些東西正是姜麗虹以後要花錢置辦的,既然都有了,那麼短時間裏她就能省下這些錢。她紅着臉讓高勁松趕緊打個電話去問問,這個單間到底租出去沒有,還有,問問房租要怎麼算。
高勁松馬上就用公司的電話給房東掛了個傳呼。
幾分鐘之後房東的電話就回過來。那個單間還沒租出去。一聽說這消息,三個人都舒了一口氣。可因為多了幾樣看得過去的傢具,房東就一口咬死每月要收姜麗虹九十塊。
高勁松對着電話費了半天勁,最後無奈地捂着話筒對姜麗虹說:“一個月八十五塊,你願意不?”他好歹為她省下了五塊錢,雖然他怎麼也想不通,不過是多了幾樣簡單的傢具,憑什麼房租就比他那個單間高出了十五塊。
姜麗虹咬着嘴唇沉吟了好半天,才說道:“……我,我得打個電話問問。”
高勁松就掛上電話去吃自己的午飯,順便找來了今天的報紙挑揀着他喜歡的新聞看。娛樂版一半是那個時下里紅透半邊天的男影星的緋聞,另一半是亂七八糟的廣告,體育版連篇累牘全是甲A聯賽的報道:上海正東客場不敵北京萬華、四川南育衡主場平遼寧東聖、大連渤海狂勝江蘇瑞德克、陳衛青又一次上演帽子戲法,還有幾個足球名宿預說今年乙級聯賽的火紅場面……
他注意到那篇關於乙級聯賽的新聞里,提到這麼一件事:乙級聯賽北方賽區的決賽地,就是他現在待的這個城市。
他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足協竟然回挑選一個連一支足球隊都養不起的省份竟然會舉辦乙級賽事,不能不說是一種辛辣的諷刺吧?他嘴裏嚼着饅頭,冷冷地盯着那段黑色的文字,就象要用目光把報紙鑿穿一樣。良久他才艱難地吞下了嘴裏的東西,把這張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姜麗虹大概和她的同伴商量出了一個結果,她走過來紅着臉小聲地央告他再去打個電話,教房東別再把屋子租出去了,今天晚上,她就準備搬過去住,順便也把租住房屋的合同還有預繳租金什麼的都解決掉。
“我把房東的傳呼抄給你,你自己去和他說吧。”高勁松也沒理會姜麗虹到底同意不同意,就在桌上扯了一張白紙寫了個號碼塞給她。
打發掉滿臉都是驚詫和不解的女孩,高勁松就又坐在桌子邊獃獃地出神。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煙,又東翻西翻地找到一個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很不老練地坐在椅子上開始吐雲吐霧。他其實還不大會抽煙,只敢把這嗆人的東西包在嘴裏,然後再吐出來,即便是這樣他都覺得喉嚨管里火燒火燎地乾渴難受,就象有隻小手在那裏輕一下重一下地抓撓,那勁頭讓他直想咳嗽。
他終於沒能忍受住喉嚨里那一陣瘙癢,大聲地咳起來。
第一聲咳嗽就帶來一個糟糕的後果,他深深吸氣的時候把嘴裏殘存的煙也吸進了肺里,這招致一連串更加劇烈的咳嗽,直到他彎腰控背把自己的鼻涕眼淚都給折騰出來,這才總算是熬過來。那支剛剛燒掉一小半的煙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給扔到了地上。他盯着地上已經被自己踩過一腳的煙捲看了半天,然後拉開抽屜準備再點上一支,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最終還是沒有把已經抽出一半的煙捲塞了回去。
“小高,你現在手上還有什麼事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總經理叫了他一聲。“公司的小車還沒回來,可人家已經來電話催了好幾次了,你把手頭的事放一放,騎車把貨給他們送過去。這事可得抓緊!”
總經理大聲招呼着人,讓他們把那些要馬上送走的貨再盤點一回,然後問高勁松:“知道‘溫惠大酒店’嗎?”見他點頭,就又說道,“貨就送到那裏,你找……”他舉着手裏的紙條看了看,“你找附二棟103房間的孫峻山!就把東西交給他。”他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能找到地方吧?那地方可不大好找。”
高勁松再一次肯定地點點頭。上個月送貨時曾經路過那裏,他有印象,也約莫記得路怎麼走。唯一遺憾的是那個偏僻的地方沒有公交車,而找出租車的話……公司不給報銷車錢不說,回來時也會很麻煩。這樣看來他只能騎自己的自行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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