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7)(下)3月18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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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07)(下)

高勁松上車之後才知道,車上的女人是余胖子在物業管理公司里的同事。

余胖子所說的回民飯館並不算遠,麵包車在城區里還沒改造過的老街道上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地方。才到地方余胖子就傻了眼。整整半條街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一地的破磚碎瓦。在這片瓦礫堆中,唯一還算完整的地方就是在臨街處一棟老式的木結構兩層小樓房;樓頂黑撲撲的瓦已經被掀掉一角,泛着朽黑色的木頭椽子曝露在碎雨中;二樓上兩扇窗戶如今連窗框都沒了蹤影,只剩下兩個黑黝黝的大洞,窗框和牆壁銜接的地方搭拉着一綹藍不啦嘰的花布,也許是房東扔下不要的窗帘;牆面上一溜到地的白灰大概是不久前才吐沫的,還泛着幾分新意,可灰漿調得不均勻,抹灰的人也沒有盡心儘力,所以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厚實的地方灰漿已經乾裂出一道道裂縫,稀薄的地方卻連牆面上原有的建築材料也遮蓋不住,混在黏土裏的籬笆在白色的灰漿襯托下,愈加地清晰……看來,做這活路的人其實不是在粉刷牆壁,而是在抹石灰水殺白蟻。

樓下卻是另外一番光景。一樓的兩家店鋪都在門口支起了大塊的木板,木板上攤着各式各樣的服裝,三四個人守在木板邊,熱情地招呼賣一個從他們面前經過的路人。一個胸前掛着個黑皮包的人,一手裏抓着一大沓零碎鈔票,一手裏提着個喇叭,粗聲大氣地一遍又一遍地嚷嚷:“來看看呀!來看看呀!拆遷賠本大甩賣啦!來看看呀!三百塊的衣裳只賣一百二啦!吐血大甩賣啊!四百二的皮鞋只賣一百八啊……”可他吼叫得聲嘶力竭額頭見汗,路過的行人卻沒幾個認真停下來,即便有人按捺不住揀便宜的心思走到攤子旁看看,也很快就搖頭撇嘴地去了。

余胖子把車在這條街上轉了兩圈,就是沒看見他盛情推薦的回民飯館,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他把車停到路邊,跑去打聽回民飯館的去向。

他很快就帶着一臉的失望和懊惱回來了。回民飯館春節前就搬走了,問了幾個人,有說搬去北城的,有說搬去東城的,還有一個人說得斬釘截鐵:老闆回蘭州老家了!

余胖子只好徵求兩個同伴的意見,看他們有沒有好建議。

高勁松對這頓吃喝根本就提不上興緻。他現在只關心自己的工作和前途;而且他也沒覺得餓。

余胖子的同事對一頓午飯招引來的這許多事情頗不耐煩,默了半晌,就推說她人不舒服,現在就想回家;下午她就不去公司上班了,教余胖子替她請個假。余胖子一面開車,一面小聲地說了些安心勸慰的話。可他白搭了半天唾沫,他的同事直到下車也沒給他個好臉色。

他們倆在前排正副駕駛座位上嘀嘀咕咕小聲說話時,高勁松就一直在假裝看車窗外的景色。不多的生活經歷告訴他,余胖子和那女人多半不是一般的同事關係。要不是他有事要余胖子幫忙,這種時候他就應該馬上下車,而不是擺出一付不相干的模樣,死皮賴臉地坐在這裏。

穿過一個十字路口,余胖子的同事突然拉開車門下了車,隨即就鑽進一輛在路口等綠燈的空出租車,出租車緩緩地駛出一長溜等待通行的車輛,向右拐個彎,很快就從兩人的視線里消失了。

高勁松吃不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突然出現攪擾了他們,他思量了一下,囁嚅着問道:“四哥,要不,我下車吧?”

余胖子唆着嘴唇搖搖頭,說:“不關你事……”說著又苦笑一下,無比惆悵地嘆了口氣。他擰着眉頭問:“那……咱們去哪裏吃午飯?”

高勁松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現在哪裏還有心思吃飯?而且這頓飯是他有求於人,總不能讓余胖子掏錢,可他身上哪裏還有請人吃午飯的錢!即便他願意掏光身上所有的錢,用一頓午飯來換取一份工作,四十塊錢又能吃喝到什麼好東西?但是他偏偏還不能拒絕余胖子的提議一一也許沒吃上午飯,余胖子就不會幫他的忙……

就在他遲疑着是不是把自己的實際情況告訴余胖子時,余胖子又開口了。

“要不,就去去年咱們去過的魚庄?”他已經看到高勁松臉上的為難神色,就說道,“去年你請過我一回,這一回就讓我做東……”

“四哥,我的事情……”高勁松一點都不想吃這頓飯,就是余胖子請客他也不願意去。要是工作有着落的話,哪怕是借錢哩,他也要請余胖子大吃一頓……

余胖子打斷他的話:“這事急忙幫不成。飯桌上咱們慢慢說。”

飯桌上余胖子也沒讓他說。眼見着倆人把一瓶白酒都喝掉了一大半,一大盤魚和幾樣葷菜素菜都快見了盤子底,工作的事情卻還是沒下文,高勁松心裏急得火燒火燎,可余胖子就是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但是他也沒辦法立刻就拉下臉來離開。因為余胖子就象對待一個相知多年的朋友一般,對他說了好些掏心的話,從自己早些年的工作生活一直拉扯家庭和婚姻,說到動情的地方,還當著他的面抹開了眼淚花……

他只能耐着性子聽余胖子述說自己不幸的婚姻。

余胖子大概是好長時間沒這樣和人說過話了,話匣子一打開就再也收不住口。他現在已經喝得滿臉泛青鼻頭髮紅,額頭上都能看見汗水的光澤,舌頭大了好幾圈,可還是把高勁松當知己一般地掏着心腹話。他的情緒太激動了,甚至都沒注意到聽眾焦躁的神色。或許他不在乎吧……

“……你是見過我前頭的婆娘的,長相不怎麼樣,可是個精細的女人,能幹,家裏外面都拾掇得整整齊齊敞敞亮亮,就有一點不好一一心太凶。幾年前我和別人合夥開了家冷飲店,原本挺紅火的生意,她偏說天天都是我從早到晚守在店裏,紅利就應該多分一些,值當是工錢;就為這事,朋友一怒之下不僅當場掀翻了攤子,到最後連我的電話也不接……唉!那女人心胸窄,她都沒想想,我一個人閑在家就是吃乾飯,有個事情做還能散散心,順帶掙幾個小錢。再說哩,就算冷飲店是小本生意,可我一個人怎麼戳火得起來?房租、水電、機器、傢具……我們哪裏能拿出那麼些現錢?她就是太摳門了,摳門摳得讓我出門都抬不起頭……平常人們之間走動來往,總得有來有往才能長久吧?可我怎麼出去走動?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過去幾年,我就是想買盒煙,都得先看她臉色……”

高勁松耷拉着眼眉不吱聲。

他算是看出來了,余胖子今天請他這頓中午飯,既不是念舊,也不是好奇,更不是幫忙。實際上,余胖子就是想朝他傾訴滿肚子苦水的。

起初他還不太明白余胖子為什麼會找上他。按說,作為房東和房客,兩人的來往只有單純的金錢交易,既沒交情也沒情誼,余胖子實在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他,即便倆人去年曾經在這魚庄附近吃過一頓飯,可誰都明白,那頓飯啥意思都沒有,僅僅是頓飯而已。再說,余胖子的歲數或者比他大着一輪都不止,他和自己說那些生活瑣事家庭糾紛,他就能斷定自己能聽懂?況且兩個人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工作上,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交集和來往,他把這些事告訴自己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還說得眼淚汪汪,到底圖個什麼?

他越來越後悔陪余胖子吃這頓飯,瞎耽誤工夫不說,還要做出一付專註的模樣聽別人的煩心事。唉,要不是他求着余胖子,他都想拎着包走人了!他默默地長吁一口氣。他自己都是一肚子的苦水,誰來聽他說哩……

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余胖子會拉扯自己來聽他的故事。

就是因為自己和余胖子沒有來往,也不算是熟人,更不是朋友,所以余胖子才願意把這些話對他說,就象他想找個人來傾吐過去一年多的不幸遭遇的話,他也願意把心裏的實話都告訴一個象余胖子這樣的人,這種時候,熟人和朋友反而都不適合一一他又不需要誰來憐憫和同情……

他依舊耷拉着眼眉聽着余胖子的故事,不過臉上的神情已經從敷衍和無可奈何轉變為嚴肅而認真。

余胖子的故事告一段落,他問道:“這麼說,你已經離婚了?”

“是啊,總算離了。”余胖子神情複雜地說道。對於他的家庭來說,無論他離婚的理由多麼堂皇,可他內心裏總是充滿了歉疚;對於他個人來說,離婚又是一種解脫,他能感到自己身體上和心理上雙重的輕鬆。他還沒能徹底從自己的情感中脫離出來,所以也沒有注意到高勁松的問話里稱謂的細微變化。

“孩子判給誰了?”

“兒子判給她了,房子也是她的。”余胖子笑起來,“現在我也和你當初來省城一樣,在外面租房子住。”兩套房子還有兒子都歸她,這是前妻同意離婚的條件。

高勁松陪着他笑起來,並且又幫他把酒杯斟滿,說:“離了也不錯,單身漢也有單身漢的好處。”以前他常聽人這樣說,於是就搬出來勸慰余胖子。

聽他這樣安慰自己,余胖子一怔,抬起頭仔細地把他看了幾眼,就哈哈大笑起來。

他把杯子裏的酒都灌下去,才想起來詢問高勁松過去一年多的經歷。

“去年夏天我在武漢受了傷,一直在老家上河休養,直到年後才見大好。”高勁松輕描淡寫地說道,“養傷看病拉下了一些帳,在上河又尋不到合適的事情做,就來省城找機會。”

“傷到哪裏了?”余胖子好奇地問道。但是他馬上就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工傷吧?怎麼單位就沒管你?”

“膝蓋的十字韌帶斷裂。”高勁松說,“和單位簽的工作合同不夠縝密,人家只給賠付了六萬。這點錢對我的傷病來說是杯水車薪……”

余胖子不清楚十字韌帶斷裂是個什麼程度的傷,事實上,要不是高勁松提到膝蓋,他連十字韌帶在人身體上的哪個部位都不知曉。不過他從高勁松枯澀的表情和簡單的話語裏能聽出來,這傷病的後果很嚴重,治療的費用肯定極其昂貴。沒聽高勁松說嗎?幾萬塊錢都只是“杯水車薪”……

他眨巴着眼睛盯着高勁松。真沒看出來,這小子好象還讀過不少書哩。

他躊躇了一下,又問,“你在武漢做的啥工作?”他惦記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先高勁松租他房子時不過是個打工的窮光蛋,可消失半年多之後,再出現在他面前時舉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功成名就的自信。自從去年夏初的那頓午飯之後,他就一直在琢磨高勁松走的是哪條門道……

“踢球。”

“踢球?”余胖子急忙之間沒能琢磨過來這詞的意思。

“踢足球。在武漢雅楓俱樂部。”

職業球員?!

余胖子被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話驚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囫圇不出一句話,只是睜大了眼睛瞪着高勁松。職業球員?就是象省城明遠或者省城新時代里那些隊員一樣的職業球員?他就象頭回看見高勁松一般,再把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回,再聯想到高勁松當初租住的小單間裏那些印着本省字樣的運動服裝和鋪蓋被褥一一嗨!他不就是個踢球的嗎?!

“那,那……你後來……你,你現在,就不能踢了?”

高勁松搖搖頭。對他來說,再回到球場上或許是最不切實際的想法了……

余胖子好奇地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高勁松就把自己前年夏天開始的事情簡單地說一遍。他如何湊巧地加盟新時代,新時代又是如何在成都功虧一簣,他怎麼去的武漢又是怎麼成為武漢雅楓的一員,一直說到去年夏天他在被幾傢俱樂部瞧上的時候卻偏偏遭遇到嚴重的傷病,還有武漢雅楓在他住院期間對他的不公正待遇……

他在講述自己的經歷和目前的狀況時,余胖子就一直端着酒杯,象個雕像一般坐在椅子裏,既不提問,也不插話。高勁松傳奇一般的故事簡直讓他聽得入了神,全然沒有察覺杯子裏的酒都灑到自己的名牌西裝上。

“就是這樣,我現在踢不上球了,還背了一身的債。這次來省城,就是想找份工作,慢慢地掙錢把帳還上……”

余胖子這才象是從夢中驚醒一般,連連說道:“工作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我有辦法!我有辦法。”但是他馬上就苦起了臉,猶豫了半天才說,“……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干……活路倒是不繁重,可就是錢不多。”

高勁松現在需要的就是一份工作,工資的多少他一時還考慮不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余胖子。

“小區保安的工作,你願意做不?”

“行!”高勁松使勁地點點頭。只要是正經工作就行!

“錢不多一一頭倆月試用期工資只有三百八,正式聘用再加八十塊,公司包住宿,但是不管吃喝,而且一個月要值差不多十個夜班,當然值夜班也有點補貼。”余胖子簡要地把小區保安的情況介紹了一下。“要是你願意,下午我就能幫你把手續辦上。”對他來說,這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他分管着兩個小區的保安工作,招聘個把人手只需要同公司人事和財務上打個招呼而已。

高勁松感激地對他說:“四哥,你這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余胖子連忙擺手。他只能幫高勁松這點小忙,實在不能受高勁松的感謝:“保安的工作你先幹着,其他的事情慢慢想辦法。”他表示,他的同事一一就是剛才下車的女人一一認識不少人,可以通過她再慢慢地留意更好的工作。他同時安慰高勁松說:“債務飢荒的事情你也別太放在心上,數目那麼大,不是說還就能還上。再說,說不定哪天你時來運轉,又能踢球了呢?那點錢不就不算個事情了?”

吃完飯,他就開車把高勁松拉到他們公司去辦手續。

事情很順利,他很快就填完各種表格,並且領到了小區保安的工作服。他現在更感激余胖子了一一胖子不僅為他墊上工作服的押金,還塞了三百塊錢給他。他手裏捏着幾張硬格格的鈔票,淚水立刻就湧進眼眶裏。

胖子卻象沒注意他情緒上的波動一樣,在辦公桌上翻找着什麼東西,直到他抹掉了淚水,才抬起頭來說:“新都花園和康江人家,你樂意去哪個地方?”

高勁松不明白胖子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兩處地方都是住宅小區,他在哪裏都是做保安,難道還有什麼區別?

“姜麗虹在新都花園開了個酒吧。”胖子笑着說,“那女娃可是一直惦記着你……”說著他的神情有些黯淡。那可是好女娃,可憐啊……

“我去康江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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