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課 九十年的塵埃
余秋雨:
講過了宋朝文化,我們又要為元朝拂去塵埃了。這是一個短暫的朝代,歷時八十九年,如果回溯到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國一起算,也就一百多年。這個朝代,歷來被看成是中原大地被北方鐵蹄踐踏的時代,因此也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時代。然而情況真是這樣嗎?
就像黑夜迷路時首先要尋找燈光一樣,我們要想不在歷史中迷失,也只能抬起頭來尋找亮點。那麼,在我們心目當中,元朝的亮點和暗點有哪些呢?
呂帆:
要說亮點,首先是成吉思汗。他和他的後輩建立了一個東到朝鮮半島,西到多瑙河沿岸,北到北冰洋以南,南到我們的南海的世界上最大的帝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帝國的締造者,自然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才。而在馬蹄聲聲、烽火瀰漫的征戰中,成吉思汗和他的後繼者們用了五十多年的時間,就滅了四十多個國家,征服了七百二十個民族。用時下很流行的網絡語言來說,彪悍的人生不需要理由。
周雙雙:
還有就是關於科學技術方面的亮點。比如天文學家郭守敬發明了新曆法,被後人稱為“授時歷”,他還算出了回歸年的時間,也比較科學;還有黃道婆,因為受到虐待她離家出走,到了海南島,被黎族婦女收留,學了先進的紡織技術,晚年回到自己的家鄉教給了鄉親,極大地推動了長江流域的紡織業。
羅璞:
但是元朝的民族壓迫政策是很嚴苛的,把人分為好幾等,最上等的是統治者蒙古人;第二等叫色目人,就是當時西域各色名目的人;漢族被分為兩個次等,一個叫漢人,另一個叫南人,也就是以前南宋政權統治下的漢人,地位都很低。還有,不得不提一下蒙古軍隊的殘暴,凡是抵抗元軍比較激烈的一些城池,攻陷后都被屠城,這在人類史上是殘暴的一筆。
余秋雨:
按照我們傳統的歷史教科書,宋元遞嬗之間有一些“必需情節”,例如陸秀夫背着小皇帝投海。但從更宏觀的世界史觀來看,當時更重要的“特殊情節”是發生在合川釣魚城的保衛戰。這場保衛戰是我家祖先余玠將軍定下的方略,因此請允許我多講幾句。這不完全出於私心,因為這場保衛戰改變了世界文明的格局,屬於大文化的範疇。
成吉思汗是一二二七年在六盤山去世的。按照他的部署,他的部隊先與宋朝聯手滅了金,然後再攻打宋朝。宋朝一敗塗地,卻在現在屬於重慶的合川釣魚城組織了一場頑強的抵抗,時間竟長達三十六年。
為什麼說這場抵抗改變了世界文明的格局?這需要打開更宏觀的歷史視野。當時,整個蒙古軍的大汗蒙哥正是攻打釣魚城的總指揮,因為攻下了釣魚城就能順利地控制長江流域,便於南下和東進。與此同時,蒙哥的弟弟旭烈兀繼承了成吉思汗浩浩蕩蕩的西征的步伐,把俄羅斯、伊朗、巴格達、敘利亞、波蘭、匈牙利都給佔領了,很快又打到奧地利,逼近威尼斯,馬鞭已經遙指埃及。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汗蒙哥卻在釣魚城下被飛石擊中身亡。聽到這個消息,正在西征途中的旭烈兀立即掉轉馬頭東還,準備回來即位。結果,留下的少量軍隊已經很難繼續遠征,而東還的主力又發現即位的並不是旭烈兀,便滯留不前。蒙古帝國由此產生重大分裂,征服世界的宏圖再也無法實現。這樣一來,世界上的其他文明,特別是***文明、歐洲文明和埃及文明,免遭根本性的破壞。
把這次世界歷史的大轉折梳理一下,發現決定性關鍵就是釣魚城下蒙哥的死亡。這麼一想,釣魚城三十六年的保衛戰實在是作用巨大,即使放到人類文明史上,也不應該被忽視。
在這個過程中,蒙古軍隊本身的文化也發生了很大的轉型。釣魚城的受阻和自身的分裂,使蒙古軍隊中一位重要政治家的文化觀念受到加倍重視,他就是耶律楚材。
我們不妨記住這個名字,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很深刻的文化現象。在民族身份和政治身份上,他看上去很不穩定。他本是契丹人,遼國的皇家後裔,卻進入了金朝,後來又被蒙古人所吸納。在遼、金、蒙之間,他不斷轉換身份,但在文化身份上,他卻很堅定,那就是漢文化的痴迷者和弘揚者。他熱愛儒學和佛學,在跟隨成吉思汗的時候就在征途上一路講解,漸漸地改變了成吉思汗的思想;在輔佐忽必烈的時候,他更是制定了一系列維護漢文化的政策。因此,這是一個為歷史作出了文化選擇的大人物。
在這個意義上,我又把耶律楚材看作是頂級文化人。我認為,他的第一身份和最後身份,都是文化身份。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哪裏來的陌生人》,專講他的,大家有空可以找來一讀,在那本《尋覓中華》的書里。
元代在文化思維上的根本性轉型,是一件大事。接下來,我們才有理由來談一談元代的具體文化現象。首先我要問,在你們心目中,元代最主要的文化現象是什麼?
王安安:
元雜劇。這是中國戲劇史上的一個重要劇種,有里程碑的作用。在元雜劇之前,中國戲劇還沒有成熟。
余秋雨:
對,元雜劇。這是我的早期專業,我在二十幾年前就出版過《中國戲劇史》,裏面有很長篇幅論述元雜劇,我今天不能多講了,因為一講就有可能陷進去。但是考慮到中華文化的基元性組成,還需要從最粗淺的大輪廓上說幾句。
中華文化在具體的藝術項目上,產生得都比較完備,奇怪的是獨獨戲劇晚熟。早在兩千多年之前,與我們並駕齊驅的古印度和古希臘都有過輝煌的戲劇呈現,而且都已一一衰亡,但可憐我們中國,屈原沒有看過戲,陶淵明沒有看過戲,連李白、杜甫也沒有看過戲。中國的戲劇姍姍來遲,原因很複雜,我在《中國戲劇史》中專門作過詳細分析。
到了元代,我們卻終於擁有了它,而且擁有得非常富足。原因之一,是作為統治者的蒙古人多數還難於閱讀漢文化的多種典籍,因此舞台演出大為興盛;原因之二,儒家文化並不提倡戲劇扮演,而元代少數民族的統治衝破了這種規範;原因之三,元朝建立后曾一度廢止科舉制度,使一批文人不知何去何從,便進入民間娛樂場所從事創作,這使關漢卿、王實甫、紀君祥、馬致遠等優秀劇作家大批湧現。這一下,中國文化在戲劇上的一筆欠債,加倍地償還了。
戲劇的事,我只能說到這裏了。接下來我還想問一句:除元雜劇之外,你們還知道元代的其他藝術創造嗎?
王牧笛:
那幅有名的《富春山居圖》,應該也是元代的吧?
余秋雨:
對,元代。但在講這幅畫之前,還應該介紹一下繪畫史的背景。記得我們最早在談顧愷之的時候曾經約略說過幾句,中國繪畫在唐宋時期發展鼎盛,人物畫、山水畫、花鳥畫都取得很高成就。但到元代,山水畫出現了重大動向:由寫實而偏向寫意,由“無我”而偏向“有我”,成了文人意態的自由抒發。因此,這種山水畫,也就成了更高層次的文人畫而入主畫壇。黃公望,就是這一趨向的中樞人物。他的代表作,正是你所說的《富春山居圖》。這幅畫描繪的是浙江富春江一帶的景色,為了感受畫中意境,我曾經特地到那一帶遊歷。前年一位台灣企業家還在那裏建造了一個名為“富春山居”的休閑度假村,整個意象便取自那幅畫。
說到《富春山居圖》,我不能不提一下它在後世遊盪的奇怪命運。這種奇怪,充分體現了中國文化傳承的神秘性、偶然性和悲劇性。
在黃公望身後,這幅畫先被畫家沈周收藏,多少年後又落到了董其昌的手裏。再經過多少年以後,又落到了江蘇宜興一個姓吳的人家。姓吳的收藏家太喜歡這幅畫了,以至他臨死的時候要求用這幅畫來殉葬,其實也就是在靈堂焚毀。正當家人把《富春山居圖》投進火盆的時候,他的侄子來了,一把搶出了《富春山居圖》。他覺得老人家已在彌留之際,什麼也看不清了,那就換另外一卷畫去殉葬吧。可惜搶出來的畫卷,中間一條已經被燒,於是這卷畫就一分為二變成了一長一短的兩幅畫。一百多年以後,乾隆皇帝得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圖》,是長的那半幅,一看之下非常興奮,題了兩百多個字,說這幅畫如何如何好。過不多久,乾隆又得到一幅幾乎同樣的畫,其實這後到的一幅是真品,但是乾隆搞不清,於是那一真一贗兩幅畫就一起在宮裏藏着了。短的那半幅也經歷了複雜的流浪命運,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了上海的收藏家吳湖帆手裏,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被浙江博物館收購。藏在清宮裏的那半幅,在解放戰爭後期被運去台灣,現藏於台灣的“故宮博物院”。
你看,一幅被火燒過的《富春山居圖》,一半在台灣,一半在浙江。這件事,至少說明了中國人在兵荒馬亂中對文化的虔誠。這些年我和一些朋友都在努力促成一件事,就是讓這兩幅畫能夠在同一個地方一起展出。這件事很快就能做成。
諸位也許有點奇怪,我怎麼會在一幅古畫的收藏過程中花費那麼多口舌。其實,我是看上了這件事情的象徵意義。我們現在自由享用着很多古代文化,並且還要傳給後代,看來是正常和必然的事情,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一切文化要向後代傳遞,必然會遭遇一系列災禍,例如焚毀、割裂、假冒、錯判、誤鑒,等等。而且,越有價值的文化越會這樣,價值和毀滅全在一線之間。因此,永遠需要有一批人,成為文化的搶救者、尋訪者、守護者,忠心耿耿,甚至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