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風雨實在太大,大到驚心動魄。

是颱風嗎?好像時間還早了一點。但在半山小屋遇到那麼大的風雨,又是在夜間,心裏感覺比什麼級別的颱風都要恐怖。

我知道這山上沒有人住。白天偶爾有一些山民上來,但說是山民,卻都住在山腳下。因此,在這狂風暴雨的渦旋中,我徹底孤單。蔓延無際的林木這時候全都變成了黑海怒濤,它們不再是自己,而是天地間所有暴力的體現者和響應者,都在盡着性子奔涌咆哮,翻卷肆虐。

沒有燈火的哆嗦,沒有野禽的**,沒有緩釋的跡象,沒有黎明的印痕。一切都沒有了,甚至懷疑,朗朗麗日下的風輕雲淡,也許只是一個奢侈的夢影?

這個時候最容易想起的,是千萬年前的先民。他們在草澤荒灘上艱難邁步的時候,感受最深的也一定是狂風暴雨的深夜。因為,這是生存的懸崖,也是毀滅的斷壁,不能不全神貫注,觸目驚心。對於平日的尋常氣象、山水風景,他們也有可能淡淡地瞭上兩眼,卻還分不出太多的心情。

此刻我又順着這個思路想開去了,一下子跳過了夏商周春秋戰國秦兩漢,來到了史前。狂風暴雨刪去了歷史,讓我回到了只有自然力與人對峙的洪荒時代。很多畫面交疊閃現,我似乎在畫面里,又似乎不在。有幾個人有點臉熟,仔細一看又不對……

——這時,我已經漸漸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聽到了鳥聲,我知道,風雨已經過去,窗外山光明媚。

我躺在床上盤算着,昨天已經沒吃的了,今天必須下山,買一點乾糧。

我經過多次試用,選中了山下小店賣的一種“壓縮餅乾”作為慣常乾糧。這種東西一片片很厚,吃的時候要同時喝很多水,非常耐飢,也非常便宜。其實這是一種戰備物資,貯存時間長了,本應銷毀,但這時“**”尚在進行,民生凋敝,衣食匱乏,也就拿出來供應民間。民間對這種東西並無好感,因為口味乾枯,難於下咽。然而,這對我這個幾天才下一次山的困頓書生而言,卻是一種不必烹煮又不餿不爛的果腹之食。

既然不餿不爛,為什麼不多買一點存着,何苦定期下山一次次購買呢?只要真正熬過苦日子的朋友就能理解其間的原因。口袋裏極少的一點錢,隨時要準備應付生病之類的突發事件,怎麼能一下子用完?因此,小錢多存一天,就多一天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的代價就是飢餓感。兩感抗衡,終於頂不住了,就下山。

每當我又一次出現在小店門前,瘦瘦的年老店主人連問也不問就會立即轉身去取貨。

他對我的態度十分冷淡,似乎一直在懷疑我是不是一個逃犯。按照當時的說法,叫做“逃避無產階級專政的階級敵人”。但他顯然沒有舉報,按照他的年齡,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歷史問題”。何況這是蔣介石的家鄉,遠遠近近的親族關係一排列,很少有哪家與那批已經去了台灣的國民黨人員完全無關。既然每一家都有問題,彼此間的是非口舌、警惕防範,自然也就會少一點。

這,大概也是我的老師盛鍾健先生想方設法讓我潛藏到奉化半山的原因之一吧。

我說過,我在山上不小心碰上了蔣介石的一個隱秘藏書樓。原來叫“中正圖書館”,一九四九年之後當然廢棄了,卻沒有毀壞,摘下了牌子,關閉了門窗,由一位年邁的老大爺看守着。老大爺在與我進行過一次有關古籍版本的談話后,如遇知音,允許我可以任意閱讀藏書樓里所有的書。我認真瀏覽了一遍,已經把閱讀重點放在《四部備要》、《萬有文庫》和《東方雜誌》上。

由於一夜的風雨,今天的山路上全是落葉斷枝。空氣特別清新,山泉格外充沛。我上山後放好買來的乾糧,又提着一個小小的鐵皮桶到溪邊打了一桶山泉水回來,便靜靜地坐着,等待老大爺上山,打開藏書樓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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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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