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來的風
迷迷糊糊中有人將我扶起,我掙開眼睛,看見白楓手中捏着一粒白色的藥丸要往我嘴裏送。
我順服地吞下藥丸,又喝了很多水,嘴裏一直都在問同一個問題:“我會不會死?我快要化了......”
“你又來了。”白楓已經被我問得不耐煩了,“你現在已經吃了葯了,燒很快會退去,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什麼都會好的,我會帶你去馬來西亞最好玩的地方,那裏有全世界最美的......”
白楓後面說了什麼我就聽不清了,整個人繼續往下沉,我看見好多奇怪的影子在一條無盡幽深又曲折的暗道里徘徊;我看見好多猙獰的面孔,憂傷的眼神......我又聽見哥哥的叫喚,他說妹妹你要乖乖的好好獃在裏面不要跑出來;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我看見一個很大的鐵籠,我進不去原來我出不來......我看見樗羽戲謔的目光變得咄咄逼人,浮現在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而尹戀菲在他身邊笑得好開心,帶着嘲諷的眼神看着我,很詭異,很詭異......我忽然聽到低沉的哼哼聲,又看見一雙人的眼睛嵌在野獸的面孔上,眼中充滿着憎恨與悲傷,一個奇怪的聲音一直不停地刺痛我的耳膜,那個聲音說:救我救我,我是白楓,我是白楓......
白楓!白楓!我驚呼着從床上坐起,額頭的冷汗浸濕了頭髮,噩夢的餘悸,讓我心驚膽戰。
白楓迅速出現在我面前,一臉的疑惑和關切:“你醒了?”
我抓緊他,急問:“白楓你沒事嗎你怎麼了?”
白楓被我問道一頭霧水,俊美的眉角翹起:“這是我問你才對吧?你是不是做惡夢了?”
“嗯......”我回答得心不在焉,再看白楓時發現他已換了一身黑白相間的衣服,而自己的床似乎變得更大更軟了,船艙的樣子完全變了,說不出的寬敞豪華,我於是問:“你什麼時候打理過船艙了?”
白楓一聽忍俊不禁:“這是馬來西亞,我的島國公主。”
“什麼......哪裏?”
“馬來西亞!”
我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后,從床上跳起來奔向窗戶。
華美而又厚實的窗帘只露出一絲細縫,白楓走過來不知觸動牆上哪個按鈕,窗帘緩緩向兩邊自動拉開,一大塊巨大無比毫無交合縫隙的落地玻璃展現在我面前,透過玻璃,我終於看見了白楓口中的高樓林立,天橋橫卧,車水馬龍,人潮洶湧的現代化都市......
我貼着窗戶良久良久回不過神來,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出現的,彷彿在夢中,曾經如此遙遠,現在就觸手可及嗎?
白楓笑:“不用懷疑的,這就是馬來,遠離你們豁夷島的全新天地。”
我很激動,我真的很激動,因為激動而說不出一句話,因為激動而幾乎要流下淚來,我跑回去抱住白楓,深深地感謝他,感謝他讓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讓我看到了我以為這輩子也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我......我睡了幾天,怎麼就......就到了呢?”
“兩天。”
“這是你家?”
“這是我一位叔叔的別墅,他是馬來首富。”
“雪艦呢?”
“停在一個很安全的港灣。”
“那......”我還有很多要問,有位女傭進來房間,手裏端着碟子,對白楓恭恭敬敬:“白楓少爺,這位小姐的葯已熱好了,這裏還有一些糕點,如果還有別的吩咐就叫我,我就在問口。”
白楓一副少爺架子地輕輕應聲,那位女傭便又規規矩矩地退下了,這派勢絕不比豁夷島島主遜色。
白楓轉過頭來看着我,說:“燒雖然退了,葯還是要吃的。”他將杯子遞過來之前還體貼的用手背試了試溫度。
“你有沒有把我的來歷告訴別人?”我問。
“沒有,我只說你是我從新加坡帶回來的女友,沒人會知道豁夷島的......”
“哦......”我太好奇窗外的紛繁,以至於沒有仔細聽白楓接下來的話,我緊緊盯望着直到眼睛有點負荷不過來,才忽然提到:“我想出去!”
白楓帶我來到人潮洶湧的十字街頭,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間,有種異常的壓迫感,原來世界如此紛繁,我又何其渺小,這種壓迫感,是與我面對蒼茫大海時感嘆生命短暫完全不一樣的沉重和敬畏,甚至恐懼。
白楓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忽然拉住我的手,對我欣然一笑,然後柔聲道:“跟我走,有我在,別怕。”
我點點頭,笑......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開始慢慢學會適應這樣匆忙繁雜的環境。
我去見過白楓的叔叔,那是一位年過半百但很仍然氣度不凡的資深企業家,他很好客,愛笑,讓我和白楓一樣稱呼他“莫叔”。
然而白楓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他的父母,我也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回家,而要寄居在馬來,這一定和他落海的事有莫大關係,但他不說,我也不好問。
那一日白楓一大早將我叫醒,說是要去楓葉林,我美夢驚跑,賭氣拒絕,白楓軟磨硬泡好說歹說,終於讓我在一個小時之後坐上了他大紅的跑車。
楓葉林極美,我們拾階而上,四周一片火紅,道路上落滿了落葉,支離破碎卻美不勝收,陽光和煦地照在身上,香草味陣陣撲鼻。
“為什麼這麼美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我問。
“平日裏都是人山人海的,但今天不一樣。”
我疑惑地側頭看他。
白楓笑了笑:“我買下了所有門票。”
我驚:“為什麼?”
“為了給藎煥雪一個幽靜的地方。”白楓面對着陽光,聲音顯得格外溫和。
“白楓......”我顯然有些受寵若驚。
白楓卻又道:“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買下一片海域為你造一座豁夷島。”
“白楓......”我道,“你沒有必要為我救你一命而......”
“我不是在報恩啊,藎煥雪,我是......”白楓話還沒有說完,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急促而不懷好意。
白楓無奈,接起電話,我看見他的表情有淡定到疑惑然後是煩怒,最後冷冷丟下一句“我知道了”便決絕掛機。
我問發生了什麼事,白楓很抱歉地看着我,說我們得回去了。
直到車子停在別墅門口,白楓才頹然地告訴我:“是我父親,他來馬來了。現在就在裏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既希望可以看見白楓的父親,了解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又不忍看白楓如此不情願而難以逃避的神色。
我們進了大門,房前花園裏停着四輛黑色勞斯萊斯,八名身穿黑色勁裝的保鏢像八座黑銅像,森嚴挺立,毫無面部表情。
陡然一陣森寒的風吹到我臉上,讓我不由止步。
“白楓,我......我不用進去了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別怕,跟着我。”這句安慰的話,白楓亦是說得心不在焉。
客廳里的氣氛更加肅然,而我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白色沙發上的那個人,一個的莫叔,另一個......竟然是父親——我的父親!
他穿的不是平日裏的長袍,而是這裏的西裝革履,他面色鐵青,看着的卻不是我,而是白楓。
我心下一驚,一聲“父親”剛要脫口而出,白楓卻先我一步叫出了口,叫的竟是“爸爸”!
叫得夠震驚。
那位——我該如何稱呼他——被白楓成為“爸爸”的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目光又犀利地落回到白楓身上。
我冷汗淋漓,我可以相信那不是我的父親,在他剛才看我的眼神里,我看見了與父親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但是,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存在?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詭異,哪一天會不會出現另一個我?我徹底亂了心緒。
白楓的父親用很毫無語調沉悶至極的語氣問白楓:“為什麼不通知我你已經安全到達馬來了?”
“莫叔會告訴你的不是嗎?”白楓冷冷道。
“還在生氣?”白老問。
“不,是恨!”白楓答。
他們根本不像父子,而像是宿敵。
莫叔顯得有些尷尬,勸道:“唉,好了好了,你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父子倆能有什麼隔夜仇?”
顯然連莫叔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問題。
白楓與他父親對視了良久,一個冷如冰,一個烈似火。
我至始至終不敢正視白老的眼睛,那種全身不適的壓抑讓我透不過氣。
終於白老先打破沉默,開口問:“既然你沒事,就回申城去吧。”
“回去幹什麼?”白楓語氣嘲諷。
“婉怡還在申城等你回去,你媽也每天念叨着你,你想在馬來躲一輩子嗎?”白老犀利的眼睛緊緊盯着他。
白楓側過頭,沒有回答。
“你是要我派人押你回去嗎?”白老似乎耗盡了耐心,語氣異常陰沉。
莫叔急忙調節氛圍:“看看看看,父子兩鬧僵到這地步有什麼意思呢?——白楓,不是莫叔不留你,有什麼事逃避總不是辦法!你看你莫叔我當年就因為沒有膽量追求心愛之人而落下終生悔恨......當然我扯遠了,老白也真是的,孩子還小,有什麼不可原諒的?害他連家也不敢回......”
白老雖依然鐵青着臉,但似乎聽得進莫叔的話,嘆了口氣,起身道:“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到底該不該回去。我先走了。”
“我送你。”莫叔將白老送出客廳,白老的一屋子保鏢也相繼離開。
白楓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不是淡淡的憂鬱,而是沉沉的悲憤。
門外還能依稀聽到莫叔的勸解,但勸解除了能消散白老的怒火,似乎對他和白楓的矛盾毫無意義,因為我注意到白老離開時看白楓的最後一眼,莫叔沒有發現,那是吞噬般的壓迫之感,似乎能在一眼之內決定的白楓的命運,讓旁觀的我竟也看得不寒而慄。
“你,回不回去?”
白楓送我回卧房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白楓停下腳步,看着我,表情倦憊,然後搖了搖頭。
“不知道。”白楓說。
我慶幸他沒有完全否決回去的可能,於是勸道:“那回去吧。”
白楓疲憊的目光落回到我身上,忽然很茫然地問:“為什麼?”那一刻我覺得白楓就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般無助。
“我想看雪,你不是說馬來沒有雪嗎?那麼申城呢?”
白楓忽然笑了,無奈的苦笑。
“有那麼好笑嗎?”我問。
白楓的笑漸漸消散,又是一臉的憂鬱,他自從見到他父親后就一直緊皺着眉頭,好像心底有無盡的掙扎在折磨着他,最後,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好吧,帶你去看雪。”
我笑,可是我忽然發覺白楓嘆息的感覺和白老真的很像很像。
人生第一次近距離看見飛機,原來以前飛躍豁夷島上空被父親定義為“惡鳥”的飛機真的如白楓所說的那麼大,那麼堅硬。
我趴在窗口很久,直到傻傻地被白楓拉着往安檢處走,我終於知道害怕了,停滯着不肯進去。
“會不會掉下來摔死?”
在白楓連問了三句“怎麼了?”,我才吞吞吐吐地問道。
白楓不像樗羽,如果是樗羽,他一定會沒心沒肺地大笑,然後編故事嚇我,白楓只是很簡單地安慰道:“不會,有我在。”他柔和的笑就和照進候機大廳的陽光一樣溫暖。
“我相信你。”我說。原來我是如此地相信他。所以我冒着我所以為的賠上性命的危險坐上了飛往申城的飛機。原來和在雪艦里一樣,飛翔的時候,和在平地上一樣舒適。
可是一下飛機我的胃就開始翻滾,然後奔進洗手間狂吐一陣,白楓很擔心地看着我,說:“我們先在附近找地方休息一下,再開車回去。”
白楓安排我住進附近一家酒店,然後稱自己有事要離開一陣馬上回來。
然而身處異鄉孤身一人的我根本無法忍受他的一陣離開,於是在感覺吐空的胃有些飢餓時,隻身離開房間來到酒店一樓,那裏有餐飲服務,我看見窗邊的一個空位,正要走過去時,忽然側面過來一位舉着蛋糕的廚師,撞上疾步的我,蛋糕落到廚師身上,徹底壞掉。
年輕的廚師很緊張,看着我急問:“對不起,小姐,對不起......沒有弄髒您的衣服吧?”
我覺得錯也在我,有些尷尬,搖了搖頭。
廚師俯身去收拾落了一地的碎蛋糕,同時又有兩位清潔師過來幫忙,我準備離開時,忽然一個尖銳的女生止住了我後退的步伐:“等等!你毀了我的蛋糕,你要賠的!”
我轉身,看見一位與我年齡相仿一襲嬌艷衣着的美麗少女,用憤憤的目光盯着我,說:“你撞翻了我的蛋糕,道歉的話也不說,就想走嗎?”
看來是遇上了一個潑辣的女生,我靜靜的看着她,更執拗,不說話。
大堂經理匆匆過來調節,他對少女陪笑道:“孟小姐別生氣,是我們的失職,我們馬上讓人重新做一個讓您帶走好嗎?別為難我們的顧客了,呵呵......”
少女決絕甩手,斷言道:“我不要了,我現在就要她道歉,她有錯的!”
我在心裏苦笑,本來我是覺得我也有錯,可是現在被一個刁蠻的少女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責難,也實在難以忍氣,所以鑽進牛角尖的我,決定死不認錯。
“你道歉嗎?”她盯着我,冷冷問。
“你刁蠻任性,惹是生非,你該向這裏的顧客道歉,你倒了他們的胃口。”我狠狠回道。
她顯然沒有預料到我這一說,一怔,然後推開經理,走近我,她嬌嫩的臉頰被怒氣染得緋紅,大眼睛狠狠瞪着我,一字字問:“你敢再說一遍!”
“你該道歉!”我一字字回道。
她怒,忽然揚手。
現在是我沒有料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少女竟然真的會動手,她的手眼看要向我的左臉扇下,我猝不及防......
但是那巴掌終沒有扇下來,她的手被另一隻大手緊緊握住。
而那一瞬間,我感覺眼前一黑,握住她手的那個人,黑色風衣,黑色頭髮,黑色墨鏡,面色陰冷,臉頰優美的線條被這一片黑勾勒出完美的輪廓,他放下手,對少女道:“別鬧了,走吧。”
“佑哥!”少女嬌斥。
黑衣男子再也不看她一眼,逕自離開,他經過我身邊時,一陣陰風襲來,揚起我紫色的發,我隱隱感覺到墨鏡下的那雙眼睛在我臉上掃過,異常的感覺,竟讓我臉頰微紅。
少女最後狠狠瞪我一眼,跟着走開。
我這才注意到,男子身後還跟着四名保鏢,而令我詫異的是,這些人的衣着與我那日在馬來看見的白老的保鏢所穿一模一樣,我忽然覺得這之間絕非巧合,事後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