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姚橋頭鎮車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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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屋,是指我出生並生活到10歲離開的屋子,地處浙江慈溪橋頭鎮車頭村一個叫高地地的宅落里。從我出生到離開,橋頭鎮都屬餘姚縣,好像是1979年划入慈溪的。

這種改動對四方遊子帶來的迷惘是難於估計的。就像遠飛的燕子,當它們隨着季節在山南海北繞了一大圈回來的時候,屋樑上的鳥巢還在,但屋宇的主人變了,屋宇的結構也變了,它們只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盤旋,盤旋出一個崔顥式的大問號。

其實我比那些燕子還要犧惶,因為連舊年的巢也找不到了。我出生和長大的房屋早已賣掉,村子裏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親戚,如果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誰也不會認識我,我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飯、宿夜。這居然就是我的故鄉,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故鄉!早年離開時的那個清晨,夜色還沒有褪盡而朝霧已經迷濛,小男孩瞌睡的雙眼使夜色和晨霧更加濃重。這麼潦草的告別,總以為會有一次隆重的彌補,事實上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彌補,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離鄉的長途。

我所離開的是一個非常貧困的村落。貧困到哪家晚飯時孩子不小心打破一個粗瓷碗就會引來父母瘋狂的追打,而左鄰右舍都覺得這種追打理所當然。這兒沒有正兒八經坐在桌邊吃飯的習慣,至多在門口泥地上擱上一張歪斜的木幾,家人在那裏盛了飯再撥一點菜,托着碗東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裏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機會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急風暴雨般地掄過,然後小心翼翼地撿起碎碗片拼合著,幾天後挑着擔子的補碗師傅來了,花費很長的時間把破碗補好。補過和沒補過的粗瓷碗裏很少能夠盛出一碗白米飯,儘管此地盛產稻米。偶爾哪家吃白米飯了,飯鑊里通常還蒸着一碗霉乾菜,於是雙重香味在還沒有揭開鑊蓋時已經飄灑全村,而這雙重香味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是一種經典搭配。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着一撮烏黑髮亮的霉乾菜,色彩的組合也是既沉着又強烈。

在作者的童年時代,這個前屋一直是村人消磨長夜的熱鬧去處。

舊屋所在,是地道的農村,惟一的熱鬧去處是一華里之外的橋頭鎮,但那只是一截臨河的窄街,一座普通的石橋,幾家小小的店鋪,每天清晨有一點買賣農產品的集市,走幾步就完了。

越是無處可去,屋子對人就越是重要。

我家屋子不是獨立的,是一排長樓中的一戶。這排長樓不知是余家哪一代祖先建造的,在我出生之時早已破舊。長樓朝南,分七個單元,東邊三個,西邊三個,中間一個是公共活動場所,叫“堂前”,我想最早應該是安置祖宗牌位和祭祀的地方。我家是緊挨“堂前”的西邊第一家,進出的門戶要通過“堂前”。從格局看,應該是這排樓中最重要的一個單元,估計在建樓之初,我家祖先屬於長子、大房。

浙江省餘姚市四明山區的柿林村遠眺。

從“堂前”進門便是“前間”,中間擺了一張八仙桌,一看便知,這是我家待客、供香、擺酒、祭祖的禮儀場所,儘管在我記憶中,它是那樣的狹窄和簡陋。

在全村,這間屋子最熱鬧,夜間經常坐滿了人。因此,在西牆前面排着很多長凳,來人多了,就把長凳拉開擱在四周。一條長凳上擠四個人,前前後後又站着很多人。從後面看去,這些坐着、站着的人都黑森森地看不清面目,又都顯得十分高大。影子塞滿了四邊牆壁,有幾個頭影還映到天花板上去了。

光源在八仙桌上,是一個小油碟,上面斜擱着一根燈草。火苗像一粒拉長了的黃豆,一抖一抖。火苗映着一個短髮女子的臉。她才20出頭,眸子安靜,臉帶羞澀,正在埋頭書寫。她,就是我媽媽。

媽媽是全村惟一有文化的人,因此無論白天、夜晚,她都要給全村鄉親讀信、寫信、記賬、算賬。

村民不管私隱不私隱的,全村基本上又都算本家,一家有信全村聽,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無上的消遣。

夜夜擁擠,還有一個很瑣小的原因,那就是當時村裡很少有人家捨得點一盞油燈。除了這間屋子,全村早已沉入黑暗的大海,深不可測。

有月光的夜晚,孩子們會離開這間屋子到外面去玩。夜間的船塢、樹杈、墳堆、橋基、蟹棚、蘆盪、苜蓿地、河埠頭、風水墩都充滿了影影綽綽的鬼氣,這對小孩子來說太具有吸引力了——一種裹着巨大恐怖的吸引。

這幢餘姚市橋頭鎮的老房子,是作者的童年舊居。

真應該感謝這些夜晚。我總是趁着媽媽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忙碌,趁祖母在給這黑壓壓的人群倒水、沏茶,便大膽地向著巨大的恐怖走去。很快,我成了小夥伴中膽子最大的人之一,證據是,夜間去鑽吳山的小山洞,去闖廟邊的亂墳堆,都是我帶的頭。

直到今天才真的明白,這種無所謂的“幼功”對我的一生是多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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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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