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威尼斯
一
在歐洲,威尼斯算是我比較熟悉的城市之一。
熟悉也有毛病,容易失落初見時驚艷的興奮,忘卻粗線條的整體魅力,目光由仰視變為平視,很難說是把握得更牢了,還是鬆弛了把握。這就像我們交朋友,過於熟悉就變成尋常溝通,有時突然見到他翩然登台或宏著面世,才覺得要刮目相看。對威尼斯我還沒有資格稱為老朋友,但見面時早就不驚不咋,剩下的也只是平靜打量,尋常話語。
不管哪一次,人總是太多,而且越來越多,我為它感到累。
當今世界旅遊大潮興起,萬眾奔逐於途。請看車站、碼頭、機場,濟濟人頭有多少是辦公事的?現代通訊使多數政事商務不必親自抵達,而必須親自抵達、不能讓設備和別人代勞的,便是旅遊。世界旅遊者首選的幾個旅遊點中,其中一個就是威尼斯。
另外一些著名熱點,或是在山岩上看萬丈飛瀑,或是在沙漠邊看金字塔,或是氣喘吁吁登萬里長城,都是目標單一,空間開闊,累得了旅客卻累不着景觀;威尼斯正恰相反,目標繁多而空間狹窄,卻又不必登高下坡,累不着旅客卻累壞了它。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世界各地的旅客,不管地區,不管老幼,也不管文化層次,都願意先到威尼斯來呢?
論風景,它說不上雄偉也說不上秀麗;說古迹,它雖然保存不少卻大多上不了等級;說風情,它只知忙忙碌碌,沒有太多刺激性的奉獻;說美食,說特產,雖可列舉幾樣卻也不能見勝於歐洲各地。那麼,究竟憑什麼?
我覺得,主要是憑它有趣的生態景觀。
首先,它身在現代居然沒有車馬之喧。一切交通只靠船楫和步行,因此它的城市經絡便是蛛網般的河道和小巷。這種水城別處也有,卻沒有它純粹。對世界各國的多數旅客來說,徜徉於威尼斯的河道小巷,就像來到童年時代的夢境;
其次,這座純粹的水城緊貼大海,曾經是世界的門戶、歐洲的重心、地中海的霸主、莎士比亞的話題。甚至一度,還是自由的營地、人才的倉庫、教廷的異數。它的昔日光輝,都留下了遺迹,而主要遺迹便是水邊那一棟棟緊密排列又不大清楚年代和歸屬的樓房,包括那些教堂和廣場。這使歷史成為河岸景觀,旅客行船閱讀歷史,讀得質感又讀得粗糙。此間似乎有點象徵?在我看來,這種行船方式非常符合多數旅客不喜歡粘滯歷史卻喜歡瀏覽歷史的中學生心理;
再次,它雖然那麼特殊又那麼有趣,卻擁擠着密密層層的商市,把自己和周邊地區歷史上最讓外人喜悅的工藝品集中呈現,再加上品類各異的食肆,以便遊客留連。更重要的是,它沒有世界某些旅遊地那種任眼花繚亂的低層次攤販拉扯遊客的喧鬧,給人一種無須躲避什麼的安全感。一個個門面那麼狹小又那麼典雅,輕手輕腳進入,只見店主人以嘴角的微笑作歡迎后就不再看你,任你選擇或離開,這種氣氛十分迷人。
…………
當然還有更多的精彩處,但我按平常目光看來,大致就是這樣。
不幸的是,正是這些優點,給它帶來了禍害。既然大家是來看一種有趣的生態景觀,那就要設法保護,防止損壞。但保護山岩、瀑布容易,保護文物、古迹困難,保護生態景觀更是難而又難。
小巷只能讓它這麼小着;老樓只能讓它在水邊浸着;那麼多人來來往往,也只能讓一艘艘小船解纜系纜地麻煩着;白天臨海氣勢不凡,黑夜只能讓狂惡的海潮一次次威脅着;區區的旅遊收入當然抵不過攔海大壩的築造費用和治理污染、維修危房的支出,也只能讓議員、學者、市民們一次次呼籲着。
大家難道沒有注意到,牆上的警戒線表明,近三十年來,海潮淹城已經一百餘次?大家難道沒有發現,運河邊被污水浸泡的很多老屋,早已是風燭殘年、岌岌可危,彎曲的小河道已經發出陣陣惡臭,偏僻的小巷道也穢氣撲鼻?
毫無疑問,既有旅客在欣賞、遊玩,也有旅客在撒野、排泄。
威尼斯因過於出色而不得不任勞任怨。
好心人一直在呼籲同情弱者,卻又總是把出色者歸入強者之列,似乎天生不屬於同情範圍。其實,世間多數出色者都因眾人的分享、爭搶、排泄而成了最弱的弱者,威尼斯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習慣於在威尼斯小巷中長時間漫步,看着各家各戶緊閉的小門,心裏充滿同情。抬頭一望,這些樓房連窗戶也不開,但又有多種跡象透露,裏面住着人,關窗,只是怕街上的喧囂。這些本地住家,在世界旅客的狂潮中,平日是如何出門、如何購物的呢?家裏的年輕人可能去上班了,那麼老年人呢?我們聞到小河小港的惡臭可以拔腳逃離,他們呢?
二
我對威尼斯的小巷小門特別關注,還有一個特殊原因。
威尼斯的生態景觀幾百年來沒有太大變化,那麼一個與我們中國關係密切的人物也應該熟悉這副景象。他從這兒走出,然後在遙遠的東方思念着這一切。這對他是一種預先付出的精神代價,報償卻是驚人,那就是以後很多西方人一次次念叨着他的名字開始思念東方。
當然,我是說馬可·波羅。
馬可·波羅是否真的到過中國,他的遊記是真是偽,國際學術界一直有爭議,而且必將繼續爭論下去。沒有引起爭議的是:一定有過這個人,一個熟悉東方的旅行家,而且肯定是威尼斯人。
關於他是否真的到過中國,反對派和肯定派都拿出過很有力度的證據。例如,反對派認為,他遊記中寫到的參與攻打襄陽,時間不符;任過揚州總管,情理不符,又史料無據。肯定派則認為,他對元大都和盧溝橋的細緻描繪,對刺殺阿合馬事件的準確敘述,不可能只憑道聽途說。我在讀過各種資料后認為,他確實來過中國,只是在傳記中誇張了他遊歷的範圍、身份和深度。
需要提醒學術界注意的是,他原本只是一個放達的旅行家,而不是一個嚴謹的學者。寫遊記,並不是他出遊的目的,事先也沒有想過,因此後來的回憶往往是隨興而說。其實這樣的旅行家,我們現在還能看到,一路的艱辛使他們不得不用誇張的口氣來為自己和夥伴鼓氣,隨處的棲宿使他們不得不以激情的大話來廣交朋友,日子一長便成習慣,有時甚至把自己也給搞糊塗了,聽他們說旅行故事總要打幾分折扣。因此,我們不能把馬可·波羅的遊記當作科學家的考察筆記來審讀。
當然這中間還應考慮到民族的差別,意大利人至今要比英國人、德國人隨意。隨意就有漏洞,但漏洞不能反證事情的不存在。不管怎麼說,這位隨意順興、誇大其詞的旅行家其實非常可愛,正是這份可愛,使他興緻勃勃地完成了極其艱難的歷史之旅。
儘管遊記有很多缺點,但一旦問世就已遠遠超越一人一事,成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夢想底本,也成了他們一次次冒險出發的生命誘惑。後來哥倫布、達伽馬等人的偉大航海,都是以這部傳記為起點的,船長們在狂風惡浪之間還在一遍遍閱讀。如果它已經被公認為西方發現東方的動力,那麼,有點漏洞又算什麼?
因為有這番想法,我在威尼斯小巷中漫步時老是帶有一種感激心理。感謝這些小巷磨練過一種腳步,一種把世界走通的腳步。
當年,他一個人遊走在中國人之間,現在,有很多中國人遊走在他家門前。我在威尼斯小巷間鬧過好幾次笑話,都與中國遊客有關。大多是我在這裏遇到了一批批四川來、浙江來或湖南來的讀者朋友,寒暄一番依依告別,各自鑽入小巷;但麻煩的是,剛轉了兩個彎再度相見,大笑一陣又一次分手,轉悠了幾圈又當面相撞。後來連大笑也嫌重複太多隻想躲避,剛退到牆后,卻見身邊小船上另一批朋友在叫我。
我有時想,這莫不是馬可·波羅在天之靈在跟我們開玩笑吧?要在這裏開玩笑,他一定先找中國人。見到自己家鄉一下子轉來轉去地出現那麼多中國人,他一定高興。
三
成天吵鬧的威尼斯也有安靜的時候。
我想起一件往事。
兩年前我在一個夜晚到達,坐班車式渡船,經過十幾個停靠站,終點是一個小島,我訂的旅館在島上。這時西天還有一脈最後的餘光,運河邊的房子點起了燈,燈光映在河水裏,安靜而不冷落。
燈光分兩種,一種是沿河咖啡座的照明,一種是照射那些古建築的泛光。船行過幾站,咖啡座已漸漸關閉,只剩下了泛光。這些泛光不亮,使那些古建築有點像勉強登台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經不適合這樣亮相。浸泡在水裏的房子在白天溶入了熙熙攘攘的大景觀,不容易形成凝視的焦點,此刻夜幕刪除了它們的背景,燈光凸現了它們的頹唐。本來白天與我們相對而視,此刻我們躲進了黑暗,只剩下它們的孤傷。
前面臨水的這排房子展示日久,又無依無靠,因此損害嚴重,已很少付諸實用。有幾幢已被某些國際公司“認領”,名曰維修,實則廣告。
班車式渡船一站站停泊,乘客很多。細細一看幾乎都不是遊客,而是本地居民,現在才是他們的時間,出來活動了。踩踏着遊人們拋下的垃圾污穢,他們從水道深處的小巷裏出來,走過幾座小橋來到碼頭,準備坐船去看望兩站之外的父母親,或者到廣場某個沒有關門的小店鋪去購買一些生活用品。他們成天在人聲中淹埋,所以在渡船上見到陌生人也不再動用太多的禮貌,只是木然地站着,無語無笑。有一部分人是剛剛關門的店鋪的職員,神情疲憊,遇見熟人打個招呼,卻也沒有笑容。
開始下雨了,船上乘客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五六個,都與我一樣住在小島。進入大河道了,雨越下越大,已成滂沱之勢,我在擔憂,到了小島怎麼辦?怎樣才能冒雨摸黑,找到那家旅館?
雨中吹來的海風,又濕又涼,我眯着眼睛向著黑森森的海水張望,這是亞得里亞海,對岸,是麻煩重重的克羅地亞。此時的威尼斯已是一片猙獰,使我聯想到古代從泉州出發的航船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在這裏艱難靠岸的情景,又聯想到海潮一次次乘人不備夜半肆虐的架勢。
這倒也罷了,可是明天一早,它還要梳妝打扮,凄然一笑,忙忙碌碌地接待專來尋找嫵媚的旅客。
登岸後涼雨如注,我又沒有傘,只得躲在屋檐下。後來看到屋檐與屋檐之間可走出一條路來,便挨着牆壁慢慢向前,遇到沒屋檐的地方抱頭跑幾步。此刻我不想立即找旅館,而是想找一家餐館,肚子實在很餓,而在這樣的深更半夜,旅館肯定不再供應飲食。但環視雨幕,不見燈光人影,只聽海潮轟鳴。
不知挨到哪家屋檐,抬頭一看,遠處分明有一盞紅燈。立即飛奔而去,一腳進門,見到的竟然是****女孩,果然是一家中國餐廳!
何方華夏兒女,把餐廳開到這小小的海島上,半夜也不關門?我喘了一口氣,開口便問。
回答是,浙江溫州樂清。
四
莎士比亞寫過一部戲叫《威尼斯商人》,這使很多沒來過威尼斯的觀眾也稍稍領略了當年這座城市的商市風貌,又對這裏的商人產生了某種定見。
我在這裏見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總的感覺是本分、老實、文雅,毫無奸詐之氣。由此進一步證實了我以前的一個判斷:只有發達的商市才能培養良好的商業人格,投機取巧、狡黠奸詐,不是因為太懂商業而是因為不懂商業。
到一家玻璃製品店逛逛,店主人邀請我破例到隔壁參觀燒制過程,理由只是他喜歡中國文化。見他燒得嫻熟便隨口叫他師傅,他連忙說不,整個威尼斯沒有幾個師傅,他還是徒弟。爐火照得他滿臉通紅,估計年齡已六十開外。
最難忘的,是一個賣面具的威尼斯商人。
意大利的假面喜劇本是我研究的對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邊看到一個面具攤販,便興奮莫名,狠狠地欣賞一陣后便挑挑揀揀選出幾副,問明了價錢準備付款。
攤販主人已經年老,臉部輪廓分明,別有一份莊重。剛才我欣賞假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也沒有向我點頭,只是自顧自地把一具具假面拿下來,看來看去再掛上。當我從他剛剛掛上的假面中取下兩具,他突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等我把全部選中的幾具拿到他眼前,他終於笑着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內行!”
正在這時,一個會說意大利語的朋友過來了,他問清我準備購買這幾個假面,便轉身與老人攀談起來。老人一聽他流利的意大利語很高興,但聽了幾句,眼睛從我朋友的臉上移開,擱下原先準備包裝的假面,去擺弄其他貨品了。
我連忙問朋友怎麼回事,朋友說,正在討價還價,他不讓步。我說,那就按照原來的價錢吧,並不貴。朋友在猶豫,我就自己用英語與老人說。
但是,我一再說“照原價吧”,老人只輕輕說了一聲“不”,便不再回頭。
朋友說,這真是犟脾氣。
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老人是假面製作藝術家,剛才看我的挑選,以為遇到了知音,一討價還價,他因突然失望而傷心。是內行就應該看出價值,就應該由心靈溝通而產生尊重。
這便是依然流淌着羅馬血液的意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買賣,做大做小無所謂,是貧是富也不經心,只想守住那一點自尊。職業的自尊,藝術的自尊,人格的自尊。
去一家店,推門進去坐着一個老人,你看了幾件貨品后小心問了一句:“能不能便宜一點?”他的回答是抬手一指,說:“門在那裏。”
這樣的生意當然做不大,這樣的態度也實在太離譜,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意大利商家都是如此,但無論如何,這裏留下了一種典型。
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這正是他們支付的代價,有人說,也是他們人格的悲劇。
身在威尼斯這樣的城市,全世界旅客來來往往,要設法賺點大錢並不困難,但是他們不想。店是祖輩傳下的,半關着門,不希望有太多的顧客進來,因為這是早就定下的規模,不會窮,也不會富,正合適,窮了富了都是負擔。因此,他們不是在博取錢財,而是在固守一種生態。
歐洲生活的平和、厚重、恬淡,部分地與此有關。
如果說是悲劇,我對這種悲劇有點尊敬。
我們看夠了那種光燦熠熠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