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朱家小姐

五 朱家小姐

第二天下午,志敬到安定盤路的朱家叩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她的容貌,讓志敬吃了一驚,連講話都不利索了。

眼前這個小姐,眉眼間埋藏着浙江山水,而神情又分明被大都市描繪。這對志敬而言,有雙重的親切感。他突然想起,遠房堂叔余鴻文曾經說過,他一生所見好女子,以朱家二小姐為最。那位海姐也說過,朱家家境日衰,最大的財富是兩個女兒。兩個都好看,但論身材,大小姐更勝,而論品級,二小姐更高。

志敬想,眼前的,一定是二小姐了。

“你是余家兄弟吧?”小姐主動開口了:“我爸爸的字寫好了,你請進來,坐下喝口茶,我馬上去叫爸爸。”

志敬在客廳坐下,小姐就招呼女傭上茶,然後又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我最崇拜你母親。”

“你認識我媽媽?”志敬奇怪地問。

“不認識,但她的事情我全知道。一個女人,無依無靠,賣房還清了丈夫欠下的債,用自己的力量養育那麼多孩子,而且都養得那麼登樣。”

小姐在說“都養得那麼登樣”的時候,還用手向著志敬比劃了一下,使志敬很不好意思。

“你是二小姐吧?”志敬問。

“我是大小姐,二小姐是我妹妹。”她笑着問志敬:“你是不是也聽說了,二小姐更漂亮?”

志敬哪裏聽過這麼爽直的小姐談吐,連忙解釋:“沒有,沒有,我是看你年輕……”

正說著,朱承海先生從書房出來了,手裏拿着一疊折好的宣紙,遞給志敬。

志敬站起身來,叫聲“朱叔”,恭敬接過。

朱承海先生說:“除了主碑外,我還寫了兩翼副碑。告訴你母親,要請好一點的石匠來鑿。如果做不好,我對不起你父親。”

志敬連忙答應,一再道謝。

就在這時,聽到內門傳出一陣笑鬧聲,又是大小姐。她說:“來,二小姐在這裏!既然你點到了她,就讓你看看!誰叫我崇拜你母親呢?”

二小姐顯然在掙扎,傳來輕輕的聲音:“別這樣,姐,不要拉……”

志敬終於看到二小姐了。個子比大小姐略小,滿臉因害羞漲得通紅,眼睛完全不敢正視客人。志敬一看就明白了,海姐說二小姐品級更高,是指書卷氣。有她在邊上靜靜一站,大小姐就顯得有點過於熱鬧,哪怕只是稍稍。

朱承海先生對着大小姐說:“客人在這兒呢,不要嘩啦嘩啦。”

大小姐笑着聲辯:“爸,我什麼也沒有說啊,怎麼變成嘩啦嘩啦?”

志敬給二小姐打了個招呼:“二小姐。”

二小姐這才抬起頭來看了志敬一眼,輕輕地點頭一笑,但目光快速移開了。她躲在大小姐身後,一起送志敬出門。

余鴻文先生一手握着酒杯,一手點着朱承海先生說:“你家大小姐,算是許對了人家。王家的兩家紗廠去年突然停產,廠房都改作了倉庫,囤積了不少棉布和大米,到今年賺了十倍!這真叫悶聲大發財啊。”

朱承海先生嘆了一口氣,說:“哪一天,一倉庫的東西都不值錢了,這可怎麼辦?”

余鴻文先生說:“不管怎麼說,有了這個親家,錢財上總算有依靠了。”

朱承海先生說:“嫁女兒不為這個。為這個就對不起孩子了。”

余鴻文先生問:“那你說為了什麼?”

朱承海先生說:“人品。找一個人品好的,苦一點也能過一輩子。幸虧王家的少爺人品不錯,老實,不刁。”

“要說人品,我們余家堂弟的幾個孩子倒是都很挺刮。可惜現在只能免談婚事了。”余鴻文先生在說我的爸爸和叔叔。

“為什麼?”

“他們家多災多難。要不然,那個叫志敬的後生真可以成為二小姐的候選。咳,我這只是隨口說說,余家配不上。”余鴻文先生怕老朋友產生誤會。

“志敬?那個後生?到過我家。”朱承海先生說:“本分,有家教,看上去也還聰明。”

“他到過你家?二小姐見過嗎?”余鴻文先生問。

“見過。姐妹倆都見了。”朱承海先生說。

一九四二年九月下旬的一天,朱承海先生派了一個僕人給余鴻文先生送來一份邀請喝酒的短訊。

那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十個月之後,上海已經全被日本軍隊佔領。他們約在一家叫狀元樓的寧波菜館,中午,人很少。朱承海先生早到一步,已經點好了幾個菜。

“今天完全沒事。大事說也沒用了,只說家裏小事。”朱承海先生端起了酒杯。

余鴻文先生也把酒杯端了起來,笑眯眯地等他說下去。

“我家弄堂口,有家銀行,這你是知道的。銀行宿舍就在我家隔壁,那些職員,成天圍着我的兩個女兒轉。後來知道大女兒已經訂婚,就盯上了二女兒。前天,連行長也上門來,說來說去都是他兒子。我知道他的意思。”朱承海先生很苦惱。

“那你不妨認認真真挑一個當女婿。”余鴻文先生說。

“沒法挑,”朱承海先生說:“看到他們那一副副長相,就不適意。”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並不急。上海結婚的年齡要比鄉下大。如果你家表侄,那個叫志敬的,願意好好出息幾年,我們倒是可以等等看。”

余鴻文先生不知道他所說的“好好出息幾年”是什麼意思,便問:“你是說,讓他有能力在上海成家?”

在上海成家,是一件難事。朱家嫁女,上層社會的親戚朋友一大堆,大小姐已經與巨商王家訂婚,更會牽出一批貴客,從新房到禮儀總要說得過去。但是,“說得過去”又談何容易!例如,只要親戚中哪個女人悄聲問一句,婚後落戶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就能把人憋暈了。因此很多闖蕩上海的男人只敢回到老家鄉下去娶妻生子,自己每年去探親。像志敬這樣的貧困背景,當然也只能走這條路。可惜他從小出生在上海,連家鄉話也不會講。他要“出息”到哪一年才能在上海成家,娶得起堂堂朱家二小姐呢?

余鴻文先生想到這裏苦笑一下,也不等朱承海先生回答了,只顧埋頭吃菜。

“也不一定在上海成家。”這是朱承海先生的聲音。余鴻文先生吃驚地抬起了頭。

“二小姐受得了嗎?”

“她沒有吃過苦,但她吃得起。”朱承海先生回答。

那天離開狀元樓后,余鴻文先生獨自叫了一輛三輪車,到滬西的兆豐公園坐了很久。

秋天的夕陽下樹葉有點晃眼,他在猶豫要不要把朱承海先生的意思向祖母和志敬轉達。他到現在還是理不清朱承海先生作出這個重大決定的邏輯,但他很熟悉自己的這個老朋友,毛病很多,卻不會講假話。余鴻文先生掐指一算,朱承海先生最多也只是見過志敬兩三回罷了,而且時間都不會長,怎麼就看上了呢?他又一次覺得,人世間的所謂“對眼”,實在是一件神秘的事,誰也說不清。

他最不解的是,朱承海先生怎麼會把自己的兩個同樣美貌的女兒推向極富和極貧的兩個婆家?這讓兩姐妹今後如何見面?又讓她們背後的兩個家庭如何見面?這種極端性的分裂,是作過仔細考慮,還是一時心血來潮?

大概在兆豐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個時辰,他想出了一個主意:還是要找另一個人過幾天再去確認一下。找誰去?他想起了長期為朱家和自己家做衣服的裁縫鋪馮老闆。裁縫可以出入內室,認識每個家眷,談這種話沒有忌諱。

第二天他就去找了馮老闆,讓馮老闆過五天之後找朱先生,證實“從余鴻文那裏聽來的傳聞”。然後,馮老闆必須向朱先生說一句關鍵的話:“如果二小姐可以到鄉下去與志敬成家,那幾乎立即可以訂婚,太便宜這小子了。”

第六天,馮老闆傳來了朱先生對那句話的回答:“今年就可以訂婚。”

當天晚上,余鴻文先生就去找了祖母和志敬。

聽完余鴻文先生的話,祖母立即搖頭,卻不說話。再問,再搖頭,還是不說話。

余鴻文先生扭頭看志敬,卻不見了身影。

余鴻文先生嘆一口氣,起身要離開。

祖母想站起來送,卻又覺得站不起來,又坐下了。

祖母整整十天沒有在家裏講話。

志敬也不講,而且盡量躲開祖母。有幾次碰在一起吃飯,只聽到筷子碰到碗碟的聲音。

直到第十一天黃昏,無聲地吃完晚飯,祖母喊住了即將溜腳的志敬:“別走。我想了十天,也看了你十天。今天要問你三個問題。”

志敬站着,說:“媽,你問。”

“第一個問題,我如果不同意這門婚事,你會記恨嗎?”祖母問。

“不會。”志敬很快回答。

“既然這樣,為什麼一直不講話?”祖母問。

“因為你也沒講話。”志敬說。

祖母又開口了:“第二個問題,如果你與二小姐在鄉下成家了,留在鄉下的是她,我可以陪着,但你還要在上海做事。人家可是上海富貴人家的千金,你有沒有決心用七八年時間,再把她接回來?”

志敬沉默了一會兒,說:“試試吧。”

“這事不能試試,得下決心。否則對不住人家。”祖母說。

志敬抬起頭來,輕輕點了點頭。

“第三個問題,”祖母又問:“如果二小姐實在住不慣鄉下,你又沒本事在上海安家,她一氣之下回家了,離婚了,你受得了嗎?”

“那就只好認命。”志敬說。

過了一會兒,祖母說:“這是余家要冒的最大的風險,比當初賣房還債的風險還要大。就看你了。”

志敬連“唔”一聲都不敢。

祖母撩起衣襟擦了一下淚。她平常很少流淚,這樣大幅度的擦淚動作志敬更是第一次看到。

事情一旦起頭就變得很快,兩方都怕哪一步稍有遲疑引起對方不安。結果,在短短几個月之後,就在上海舉行了訂婚儀式,時間是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八日,這天是星期一。

來的人不多。余鴻文先生和馮老闆兩人共同做了媒人,朱承海先生帶來了大小姐和三位白鬍子老人,那三位老人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大家都對他們很恭敬,其中最年老的那一位還擔任了證婚人。祖母一邊來的,有吳阿姨、陳媽,還有女兒志杏和小兒子志士。

吳阿姨一見低頭害羞的二小姐就快步迎了上去,湊着臉橫看豎看好一會兒,嘴裏噴了幾聲,然後舉起右手食指,狠狠地點了志敬三下。

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是兩個年輕的“革命者”:志杏和志士。一個穿着工裝,一個穿着學生裝,毫無打扮。志杏是個行動者,一切思維都非常簡明。她認定朱承海先生是抗日人士,因此是好人,不反對這樁婚事。志士的思維也非常簡明,他認定朱承海先生是賭徒,因此從心裏反對這樁婚事,但又知道自己沒有發言權,也就不發言了。今天是余鴻文先生硬叫他來的。他只坐在屋角,看着一本書。

志杏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銀色旗袍的大小姐,又回頭看一眼二小姐,說:“你們姐妹倆,怎麼長得和月份牌上的美女完全一樣?”

大小姐一笑,說:“幫幫忙,總比月份牌上的人好看一點吧?”

志杏原是恭維,沒想到對方驕傲得那麼可愛,這是志杏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她一高興,就把手摟到了大小姐的肩膀上,但又似乎覺得不妥,把手收了回來。

志杏覺得需要自我介紹一下,就說:“感謝你的父親朱先生,為我父親寫了墓碑。”

大小姐聽了眼睛一亮:“原來是余家妹妹。現在我們是親戚了,謝什麼。早就聽說你很厲害,幾十個工廠的工會都歸你管,可以呼風喚雨。”

“這是誇張,不能聽。”志杏說。

這時,二小姐端起一杯茶,走到一直在低頭看書的志士面前,說:“余家弟弟真用功,喝口水。

志士茫然抬起頭來,知道這位給自己端水的是今天的女主角,剛才進門時介紹了。但當時根本沒有多看,現在近距離一看,他感受到一種少有的親切。這是他心中最典範的嫂嫂的目光,但他不知道該不該叫“嫂嫂”,因此楞住了。

“哦,是《史記菁華錄》。”二小姐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書說。志士有點驚訝,她把“菁”準確地讀作“精”,而且把這個書名讀得那麼流暢。這在當時的中國女性中,少而又少。

志士站了起來,接過茶杯,說聲謝謝,卻不知道應該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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