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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信客看到兩個男子進山了,看了一會兒他就回身到住屋,把門關上,再從外面鎖門,自己則翻到上一層的山巒中去了。
他已經認出,這是自己過去“情同手足”的余葉渡和余木典。
余葉渡和余木典兩人,在玩那個小圓圈伎倆的時候,只是顯擺自己的聰明,並沒有考慮到後果。他們其實很清楚老信客的人品,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貪小之嫌,但是他們很想抓住老朋友的一點“小把柄”。
這在生活中很普遍。熟人間發現其中一位早年曾從盲人小販的筐子裏多拿了一個雞蛋,就會嘲謔半輩子。“閨蜜”中,一個小姐沒有把手鐲還給分手了的男友,也會成為長久的話題。但是,當余葉渡和余木典發現事情已經鬧大,他們也嚇着了,躲了起來,沒再為老信客解圍。其實,這倒是真正的大錯,比那個小圓圈嚴重得多。
直到他們一步步看到,老朋友已經因為自己的胡鬧而失去了工作,更是不知所措了。這種不敢擔當的當事人,讓人間災難失去了關閉的閥門。
隨着年歲增大,經歷增多,他們覺得應該償還一些債務了。家人、鄉人、朋友們,也都從舊夢中醒來,不斷在他們耳邊叨咕。
他們兩人多次給老信客寫信,又託人祈求原諒,老信客都沒有回答。這次他們一起回鄉,到墓地來登門請罪了。
但是,老信客還是不想見他們。
並非還在記恨,而是害怕尷尬。
世上很多昔日老友的心結是沒法解的。即使內心已無障礙,卻也找不到和解的語言和表情,那就只能放棄了。
老信客此刻躲在高處的山隙處,看着余葉渡和余木典高喊低呼、徘徊往返。他心裏說的是:“下山吧,兩位兄弟,別喊了!”
老信客最盼望的,是宋達。
宋達每次回鄉,總要想辦法進山來看望老信客。老信客催逼似的急問着山外情勢,各地老友。宋達的回答使他一次次大笑不止,但又神情黯然。
總的說來,壞消息比好消息多。這路,比以前更兇險了。
宋達說,根據師傅的經驗,加上自己的體會,他制定了幾項行為規則。例如,第一,在每個城市聘請一位同鄉做“保人”,收接任何貨品,必須有“保人”在場,而且立下明細清單;第二,貨品送達時,也必須由一個成年鄉人作為“第三者”在場;第三,永遠不與接收貨品的女主人單獨長談和餐食,見面時須有婆婆或孩子在場……
信客一聽就笑了:“這不是我的經驗,而是我的教訓。”
“這職業,可能長不了啦。”宋達說。
“怎麼回事?”老信客問。
“大城市已經有了郵局。現在還只是城市與城市之間寄送,一時還到不了鄉村。但遲早,會散佈開來,至多二十年。”宋達說。那時的時間估算,都比較緩慢。
“二十年?我等不到了。”老信客說。
“你在深山白雲間,一定長壽。問題是我,好像不能光給城鄉夫妻做跑腿了,要做點別的事。”宋達說。
“有苗頭了嗎?”老信客問。
“有兩件事,都很大,也很險。我已做成一件,另一件正做了一半。”宋達想說下去,卻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
“這裏儘管說,十里之內沒有耳朵!”老信客笑着說。
宋達所說的第一件事確實又大又險。金山衛的一小股土匪,俘虜了一名小漢奸,說出了日本侵略軍的一個動向。土匪也愛國,知道這個情報必須送給國軍將領,但他們沒有路,急急打聽,知道有一種人叫“信客”,能夠千方百計把信件送達。於是再打聽,終於通過一個熟人找到了住在金山旅店裏的宋達。宋達立即四處詢問,找到上海市區的一個國軍司令部,送上了這個情報。
“這次送達,使你這個宋達變大了。”老信客說,“另一件呢?”
宋達所說的第二件事比較複雜。他在上海逛書店的時候見到一部十分暢銷的歷史通俗演義,一看署名是浙江蕭山一位柴先生寫的。他那次正好要送貨品到蕭山,順便去拜訪了柴先生,才發現,上海書商把這位先生蒙在鼓裏了。柴先生是一位傳統的鄉間書生,宋達出於公道,幫他做了一些交涉。
“勢頭怎樣?”老信客問。
“事情有轉機,但書商還不爽快。”宋達說。
“好!”老信客又點頭了,“我們信客,平常送小信,有時也送大信,那就是天下公信!”
這天,老信客看着宋達下山的背影,很是滿意。但是心頭也泛起一陣蒼涼,你看這個宋達,走路也不利索了,真是長途催人老,歲月不饒人。
已經是深秋季節,剛才問了宋達身體狀況,說是風濕病、胃病都不輕。這是信客的職業病,自己早就有了。但現在,自己畢竟年邁,又多了幾種,連心臟也不好。這一想,老信客又有點自我慶幸,早早地安頓在這半山上了。如果一直還在路上,突然因病而止步,那就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