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
新加坡的報紙陸續刊登了我講學的一些報道,他看到了,托一位古董店的老闆來找我。帶來的話是:很早以前,胡愈之先生曾托他在**印了一批私用稿紙,每頁都印有“我的稿子”四字,這種稿紙在他家存了很多,想送幾刀給我,順便見個面。
這是好愉快的由頭啊,我當然一口答應。他七十多歲,姓沈,半個世紀前的法國博士。在新加坡,許多已經載入史冊的國內國際大事他都親身參與,與一代政治家有密切的過從關係。在中國,他有過兩個好友,一個吳晗,一個華羅庚,都已去世,因此他不再北行。他在此地資歷深,聲望高,在我見他那天,古董店老闆告訴我,陪着我想趁機見他一面的人已不止一個。其中一個是當地戲劇界的前輩,廣受人們尊敬,年歲也近花甲,但一見他卻恭敬地彎腰道:“沈老,四十年前,我已讀您的文章,三十年前,我來報考過您主持的報社,沒有被您錄取……”
沈老從古董店那張清代的紅木凳上站起身來,遞給我那幾刀大號直行稿紙,紙頁上已有不少黃棕色的跡斑。稿紙下面,是一本美國雜誌Newsweek,他翻到一頁,那裏介紹着一個著名的法國哲學家E.M.Cioran,有照片。沈老說,這是他的同學、朋友,今年該是七十八歲了。我一眼看去,哲學家的照相邊上印着一段語錄,粗划黑體,十分醒目:
Withoutthepossibilityofsuicide,Iwouldhavekilledmyselflongago.
沈老說,這本雜誌是最新一期,昨天剛剛送到,不是因為有這篇介紹才特意保存的。“一輩子走的地方太多,活的時間又長,隨手翻開報刊雜誌都能發現熟人。我的熟人大多都是遊盪飄零的人,離開了祖國,熬不過異國他鄉的寂寞,在咖啡館蹲蹲,在河邊逛逛,到街心花園發發獃,互相見了,眼睛一對就知道是自己的同類,那份神情,怎麼也逃不過。不管他是哪個國家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起上酒吧,一起嘆氣說瘋話,最後又彼此留地址,一來二去,成了好友。很快大家又向別的地方遊盪去了,很難繼續聯繫,只剩下記憶。但這種記憶怎麼也淡忘不了,就像白居易怎麼也忘不了那位琵琶女。你看我和這個Cioran,幾十年前的朋友,照片上老得不成樣子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顯然這是確實的。Newsweek編輯部說Cioran原是羅馬尼亞人,一九三七年他二十六歲時才到巴黎,一個典型的漂泊者。現在,七老八十的他,已經成了世界上讀者最多的哲學家之一,一接受採訪開口還是談他的故鄉羅馬尼亞,他說由於歷史遭遇,羅馬尼亞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懷疑主義者。可以設想,在巴黎的酒店裏,年輕的Cioran和年輕的沈博士相遇時話是不會少的,更何況那時中國和羅馬尼亞同時陷於東西方法西斯鐵蹄之下。
我們一夥,由古董店老闆作東,在一家很不錯的西菜館吃了午餐。餐罷,談興猶濃,沈博士提議,到一家“最純正的倫敦風味”的咖啡座繼續暢談。
新加坡幾乎擁有世界各地所有種類的飲食小吃,現在各店家之間所競爭的就是風味的純正地道與否了。要精細地辨別某地風味,只有長居該地的人才有資格。沈博士在這方面無疑享有廣泛和充分的發言權。他領着我們,一會兒過街,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乘電梯,七轉八彎,朝他判定的倫敦風味走去。一路上他左指右點,說這家日本餐館氣氛對路,那家意大利點心徒有其名。這麼大年紀了,步履依然輕健,上下樓梯時我想扶他一把,他像躲避什麼似地讓開了,於是他真的躲開了衰老,在全世界的口味間一路逍遙。終於到了一個地方,全是歐美人坐着,只有我們一群華人進去,佔據一角。
“完全像在倫敦。你們坐着,我來張羅,”沈博士說,“別要中國茶,這兒不會有。這兒講究的是印度大吉嶺茶,一叫‘大吉嶺’,侍者就會對你另眼看待,因為這是一種等級,一種品格,比叫咖啡神氣多了。茶點自己去取,隨意,做法上也完全是倫敦。”
當“大吉嶺”、咖啡、茶點擺齊,沈老的精神更旺了。那架勢,看來要談一個下午,就像當年在巴黎,面對着Cioran他們。他發現我對漂泊世界的華人有興趣,就隨手拈來講了一串熟人。
“我在巴黎認識一個同胞,他別的事情都不幹,只干一件事,考博士。他沒有其他生活來源,只有讀博士才能領到獎學金,就一個博士學位、一個博士學位地拿下去。當我離開巴黎時,他已經拿到八個博士學位,年歲也已不小。後來,他也不是為生計了,這麼多學位戴在頭上,找個工作是不難的。他已經把這件事情當作一種遊戲,憋着一口氣讓歐洲人瞧瞧,一個中國人究竟能拿到幾個博士!也許他在民族自尊心上受過特殊刺激,那在當時是經常有的事,也是必然有的事,我沒有問過他。見面只問:這次第幾個了?
“他是一個真正的、無可救藥的酒鬼。只要找到我,總是討酒喝。喝個爛醉,昏睡幾天,醒來揉揉眼,再去攻博士。漂泊也要在手上抓根纜繩,抓不到就成了無頭蒼蠅,他把一大串學位拿酒拌一拌,當作了纜繩。我離開巴黎后就沒聽到過他的消息,要是還活着,準保還在考。”
我忙問沈老,這個酒鬼的八個博士學位,都是一些什麼專業?沈老說,專業幅度相差很大,既有文學、哲學、宗教,也有數學、工程、化學,記不太清了。這麼說來,他其實是在人類的知能天域中漂泊了,但他哪兒也不想駐足,像穿了那雙紅鞋子,一路跳下去。他不會不知道,他的父母之邦那樣缺少文化,那樣缺少專家,但他卻賭氣似地把一大群專家、一大堆文化集於一身,然後頹然醉倒。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永不起運的知識酒窖,沒準會在最醇濃的時候崩坍。
他肯定已經崩坍,帶着一身足以驗證中國人智慧水平的榮耀。但是,不要說祖國,連他的好朋友也沒有接到噩耗。
“還有一位中國留學生更怪誕,”沈老說,“大學畢業后沒找到職業,就在巴黎下層社會瞎混,三教九流都認識,連下等妓院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不知怎麼一來,他成了妓院區小教堂的牧師,成天拯救着巴黎煙花女和嫖客們的靈魂。我去看過他的佈道,那情景十分有趣,從他喉嚨里發出的帶有明顯中國口音的法語,竟顯得那樣神秘;我們幾個朋友,則從這種聲音里聽出了潦倒。
“虧他也做了好幾年,我們原先都以為他最多做一二年罷了。不做之後,他開始流浪,朝着東方,朝着亞洲,一個國家一個國家逛過來。逼近中國了,卻先在外圍轉悠。那天逛到了越南西貢,在街上被一輛汽車截住,汽車裏走出了吳庭艷,他在巴黎時的老熟人。吳庭艷那時正當政,要他幫忙,想來想去,他當過牧師,就在西貢一所大學裏當了哲學系主任。據說還當得十分稱職,一時有口皆碑,儼然成了東南亞一大碩儒。後來越南政局變化,他不知到哪裏去了……”
我想,這個人的精神經歷,簡直可以和浮士德對話了。他的漂泊深度,也許會超過那位得了很多博士學位的人。如果以這樣的人物作為原型寫小說,該會出現何等的氣魄!中國近代的悲劇性主題,大半彙集在陳舊國門的隆隆開啟之中。一代文人把整個民族幾個世紀來的屈辱和萎靡,馱着背着,行走在西方鬧市間,走出一條勉強可以跨步的人生路。現代喧囂和故家故國構成兩種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着他們,拉得他們腳步踉蹌,心神不定。時間一久,也就變得怪異。
這麼想着,我也就又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他還是一徑慢悠悠地講着,也不迴避自己。他自己的經歷由於常與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牽涉在一起,難於在這裏複述,我只能一味建議:“沈老,寫回憶錄吧,你不寫,實在太浪費了。”
沈老笑着說:“為什麼我家藏有那麼多稿紙?還不是為了寫回憶錄!但是我寫過的幾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紙送人。”
我問他撕掉的原因,他說:“我也說不清,好像是找不準方位。寫着寫着我就疑惑,我究竟算是什麼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一個國際會議上一位**首長要我尋找中國大使,我找了幾次都錯了,亞洲國家的人都長得很像,最後我憑旗袍找到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這樣寫本來也不錯,但是寫到最後出問題的是敘述主體。我是誰?算是什麼人?在找什麼?……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越寫越不順,把已經寫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幾次。”
我問沈老,什麼時候會回中國大陸看看?他說,“心裏有點怕,倒也不怕別的,是怕自己,就像撕那一疊疊的稿紙一樣,見到什麼和感到什麼,都要找方位,心裏毛毛亂亂的。何況老朋友都不在了,許多事情和景物都變了,像我這樣年紀,經不大起了。”
“但我最後一定會去一次的。最後,當醫生告訴我必須回去一次的時候。”他達觀地笑了。
在等待這最後一次的過程中,老人還會不會又一次來了興緻,重新動手寫回憶錄?我默默祝祈這種可能的出現。但是,他會再一次停筆、再一次撕掉嗎?
他畢竟已經把一疊稿紙送給了我。稿紙上,除了那一點點蒼老的跡斑,只是一片空白。